他的突然出现,明显是出乎人的意料的,显然,人群中有好几个人认得他,他们面面相觑了会儿,终于还是决定示好。
“谭大人。”有人先行上前打了招呼,十分礼貌,却不见诚意。
然而这招对谭旬而言并不受用,他冷哼地一声,质问道:“你们胆敢在此私运私售,可有想过后果?”
来人也不生气,笑呵呵地塞了些东西给他:“谭大人说笑了,有大人在此,我等又如何敢造次?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谢意他日必定补上。”
谭旬瞥了眼对方强塞给自己的东西,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必了,谭某平生最看不惯的,就是私相授受。”
见他如此说,来人眼睛慢慢眯起,显然也没有耐心了,当下也收起了几分讨好之意:“那么谭大人要如何呢?”
谭旬瞥了眼船上的货物,眼中冰冷,语气沉沉:“我此番过来,是为了阻止你们的,这件事非同小可,我得上报朝廷。”
见他如此说,后面的人又是紧张又是愤怒。紧张的是,依照谭旬的个性,这些话绝非是简单说说,他说将这件事上报朝廷,那么就觉得不会不写折子。愤怒的是,此人竟然敬酒不吃吃罚酒。
“谭大人可想清楚了?”来人目光森森地看着他。
谭旬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笑话:“该想清楚的是你们,今日,这些货,你们休想卖不出去。”
王老惊魂未定地望着那边,一时之间竟忘记了开船,他看到谭旬身姿挺拔地背对着他,仿佛一棵伫立在夜空中的松柏,而他的周围,却仿佛围了一群红着眼睛的恶狼。
他听不清楚那些人同谭旬说了什么,只知道那些货确实被扣押了下来,最终竟然是那群恶狼先让了步。
只是事情从不会这么简单。恶狼之所以会退后,是企图跳地更高,将人吃的更彻底。
没想到,谭旬走了之后,他们找上了王老。
他们要他做伪证:江宁富商沈郁,勾结江宁按察使谭旬,偷运私盐贩卖,今日谭旬之所以三更半夜地出现在码头,就是为了与沈郁会面,而这一切,又刚巧都被他所知晓。
事实上,沈郁那日也确实从外面赶来,更巧的是,也途经了谭旬上船的地方。
王老是个平凡人,家中子孙满堂,心里再不愿意做,也由不得他来做选择,正如他之前所说的那句话:看不过的事多了去了,不是你想阻止就阻止了的。
所以这件事,也不是他想拒绝就拒绝得了的。
谭辛神情怔怔,也不知有没有完全将刀疤男的话听进去,叶笙只能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
刀疤男神情哀伤:“后来,家父万般无奈之下,就带着他们准备的所谓的证据,被‘护送’上京了,他们答应过,若事情做完了,就不会再来找我们,我们可以继续做我们的事情,继续平平淡淡的生活,除此之外,他们还给了一大笔钱,说是报酬,家父没要,他不敢要,也不能要,不义之财,谁用了能安心呢?”说到这里,他语气陡然变得愤恨起来,“可是后来,他们竟然说话不算话,竟狠心将家父杀害,除此之外,我的妻儿、我的弟弟,一个都不放过,他们都死在乱刀之下,被一团大火烧的精光,别人都以为他们是因为走水而亡,谁又能想到,是被别人一刀刀地捅死?”
叶笙问:“那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刀疤男道:“那日我恰巧在码头接客,才幸免于难,等我回家之后,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他们为了斩草除根,便开始寻我的踪迹,我本一心赴死,再无留念,可是转眼又想到我妻儿老小皆无辜丧于这些小人之手,又心有不甘,我发誓,无论如何,我要替他们报仇,所以,这才苟活到今天。”
谭辛忍住心中的波涛汹涌,良久,才沙哑着声音道:“那么,当日在码头之上、指使你父亲上京的人,是谁?”
“一个组织。”刀疤男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继续道,“多年前,他们还未私贩盐铁,而是一群盗匪,这些盗匪四处作乱,扰乱百姓,谋取不义之财,一开始仅仅在东部一带活动,随着规模不断扩大,便在整个大周境内窜动,后来,便开始将目光放到了盐铁之上。”
“家父离京之前同我透露过,他说曾无意间听到那群人谈话,他们认识朝廷中一个很厉害的大官,我们的罪不起,那个大官——”
“是一个叫做傅实的人。”
谭辛感觉到自己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明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听在心里,到底还是不是滋味,她忍住心中的波涛汹涌,强自平静道:“是傅实私下派人威胁你家人,让他回京状告我父亲的,是吗?”
虽然她费劲全力来保持平静,只是声音中还是带了几丝破碎的紧张来。
刀疤男一怔,惊讶道:“……谭大人,是你父亲?”
谭辛的睫毛痛苦地颤了颤,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再一次执着地问道:“是吗?”
刀疤男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这个人会用那样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了,想到那些事情,他满心愧疚,却又无可奈何,只能默默地避开了谭辛的视线,道:“抱歉,真的很抱歉。”他觉得说出一个字的勇气比抬起百斤的石头还要重,过了良久,才继续道,“就是傅实,我父亲不会听错的,我也不会记错的。”
叶笙淡淡地瞥了眼被扔在地上的空白信封,道:“所以,你才如此想要这封信。”
刀疤男郑重点头:“没错,只有找出这些证据,才能还谭大人清白,也才能让那些老贼自食恶果,我家人的仇才得以报完,家父……九泉之下,才会安心。”他转头对谭辛道,“谭公子,家父所为,实在是迫不得已,若当时他不那样做,那么我们一家,都得丧命于他人之手,他本是个好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做这等不义之事,可他毕竟只是一个普通人……故而难以心安。”
叶笙在一旁冷声道:“可他终究是这样做了,若还想求心安,岂不是太贪心了?”
刀疤男垂头沉默,脸上歉意渐浓。
“大人。”谭辛迅速眨了眨眼睛,将眼中的雾花驱散,收拾好脸上的情绪,道,“现在应该做的是寻找证据,时间不多了,我们再找找吧,兴许会有什么遗漏的发现,至于他——”她看向刀疤男,“先暂时让他跟着吧,毕竟他知道的也不比我们少。”
叶笙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还是点了头。
几人又重新在沈郁的家里忙活了起来,波动的情绪仿佛又被安置到了原位,谭辛再次恢复成了往前的冷静模样,只有叶笙知道,她眼底流露出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事情确实和先前一样,仍然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连院子里荒芜的青草都在嘲笑着他们。叶笙终于走到谭辛跟前,开口道:“今日先回去吧,你也累了。”
“大人。”谭辛静静地看着他,眼底却隐隐藏着恳求,“能再等我一会儿吗?就一小会儿……”
叶笙的下唇微微动了动,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如何来安慰她,看着那个拼尽全力也不愿松懈出一丝脆弱的姑娘,他的心底仿佛被狠狠地扎了一下,隐隐疼痛。
“那你……先歇会儿,到时,我们再继续。”他最终说道。
“谢谢,谢谢你。”谭辛转身,却没有休息的意思,从书房到厢房甚至是柴房,都一丝不苟地看了好几个来回。
“没有。”她站在堂前喃喃道,“果真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