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的事已经持续了整整四天,手头的线索既零散又牵强,实在凑不出个完整的前因后果来。好不容易出现了个沈风,那根线才稍微被拉长了点。
譬如陆家后院是的的确确藏了人的——至少在陆姿出事的时间点,确实有人往那里穿过去了,而那晚他们一同去了竹林后的院子,却并没有见着人,然而陆婀刚巧就出事了。
也就是说,那人,极有可能就是凶手,或者说更凶手有着极大的关系。
可是他是谁呢?他又为何会藏在陆家不出去了?若被发现了岂非完蛋了?
想想只有一种可能了,他不方便离开陆家,或者说根本就不能离开。究竟有什么理由可以将他捆在这里?又出于什么原因,非要致人于死地呢?在这其中,古怪的芍温又充当着什么样的身份呢?
总而言之,此人既不方便出府,又不方便让陆家的人看到,才偷偷找了这么个地方藏身,伺机而动。
“已经杀了两个人,会不会继续杀第三个人?没人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更不知道他接下来想干什么。”谭辛道。
叶笙看了她一眼:“或许他始终觉得,那里才是最安全的。陆家不是下了规定,不允许旁人进那件院子的吗。”
谭辛突然眉头一跳,心中窜起一阵火苗:“的确如此,可陆举善为何要这样做呢?为何非要禁止旁人进出,为何偏偏种满竹子,堵了路呢?他究竟——”
“在害怕什么?”
这是谭辛心中一直在想的问题。是的,她想了很久,关于陆举善那日说话的眼神。后来她想清楚了,他好像是在害怕。在提到陆举庆的时候,他眼中的,不是感怀和感伤,而是一种不由自主的颤栗和恐惧。
那份恐惧源于哪里?
陆举庆?
沈风依旧保持着先前的表情,一张俊秀的脸始终被阴郁撕裂着,让人看了难过。
谢昀怀听了半天、看了半天,也不知有没有听明白,他撑开双臂伸了个懒腰,道:“唔,折腾了半天还是不痛不痒、不明不白。”他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若早知做文官这么麻烦,你还会过来吗?有没有后悔,叶大人?”
自打来了江宁,谢昀怀在旁人面前从不会叫叶笙的名字,只是随众人一道叫他一声‘叶大人’。
叶笙脸色如常,无喜无怒,他静静地回望着谢昀怀,淡声道:“难道世上还有不麻烦的事吗?”
谢昀怀仿佛一拳打在软棉花上,也没有了持续这个话题的兴致了。
叶笙对沈风道:“你此番能来将这件事说清楚,可见还是拎得清轻重的。”他想起之前许鸣的那番话,又道,“与其去纠结善恶因果的关系,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满意,听从本心,因果何惧?天可信,法可信,自己亦可信,其实并不矛盾的。”
对得起天,对得起法,对得起自己,就足够了。
这算是一个承诺。
沈风听明白了,以首磕地,半天都没有抬头。
看着年轻人渐渐消失的背影,谢昀怀道:“我以为你会跟他说:是的,因果不空,善恶终有报,所以还是要一心向善哦小伙子……哎,朝堂上的那些老匹夫不都这样教育人的吗?左一口善,右一口恶,说的津津乐道,不亦乐乎,因果不空的道理,他们说的最是诚挚感人,恨不得每天抱着圣人的墓碑磕头表态,转头却又比谁都胆大妄为,也不知道膈应不膈应。”
谭辛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叶笙,眼神有那么些恍惚。叶笙向来寡言少语,又始终以冰冷示人,绝不是什么平易近人的人。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笑面孔,或温和或和蔼或轻快可背后究竟藏着什么,谁也看不清,正如世界上总有那么一种人,冰冷的面具之下却始终藏着一颗炙热的赤子之心。
原则在手,面具如何又有什么干系呢?
谭辛觉得这种感觉很微妙,她好像看到了叶笙的另一面。
一言不发的许鸣终于面无表情地开口了:“叶大人说的很好,很对。”
叶笙站起身,弯腰作礼,神情恭敬:“许先生,好久不见。没想到你一直在江宁。”
叶笙话一出,除了谢昀怀,其余的人皆一脸错愕。
流云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问道:“大人,您、您认识他?”
叶笙道:“少时给太子当伴读的时候,曾跟着他读过几天书。”
飞羽:“?”
流云惊呼:“是许、许太傅?!”
流云和飞羽一直随叶笙长大,当然知道自家主子曾入宫随太子念过书,也知道有个姓许的太傅,却从未见过真人,自然认不出来了。
何况谁能想到,堂堂一国太傅,太子的老师,会跑去给人算命?难怪……难怪是谢昀怀亲自领回来的……
“算算,大概有十来年没见了吧。自打离宫后,就走南闯北,以四海为家了,也不仅仅在江宁,我哪里都去的,日子过得还算自在顺当。”
谢昀怀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桌子,不满道:“您是自在顺当了,我们可就不好过啰,打您走后,又来了新的太傅,您是不知道他有多讨厌,教的不好是其一,最要命的就是喜欢告状,太喜欢告状了!”
许鸣道:“皇上亲自选的自不会错,想必又是你们淘气了。”
提及往事,叶笙眼中难得地流露出一丝笑意,虽很短暂,却比往前鲜活多了。
谭辛跟着流云和飞羽退了出去,留他们三人说话。
流云飞羽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都想着刚才骤然出现的那个人,无论怎么看,他们始终无法将这个穿着灰扑扑马褂的算命先生与大儒许太傅联系在一起,一时之间唏嘘不止,可仔细想想,谢昀怀刚领他进来时态度又确实恭敬,且其行为举止乃其谈吐不凡,只能怪他们看走了眼。
流云有些不好意思地凑到飞羽跟前道:“我现在严重怀疑,从前的那些人会不会都是……二公子还真是……”
飞羽转头看了眼谭辛,只见她一声不响地跟在身后,神情如往常一般平静。
“你……”他想问她都听懂了什么,想了想还是咽下去了。
“放心,我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谭辛道。
飞羽被噎了一下,很快又转过头去,既然大人刚才没有有意避讳,想必是信任她的?连大人都不在意,他又在瞎担心什么呢?
流云狠狠地甩了甩脑袋,想把这事抛在脑后:“算了,这事儿先不提。谭姑娘,陆家的事,你有几分头绪了?”
谭辛思绪被拉了回来,她轻轻地磨搓了手指,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后觉得不妥,复又摇头,流云看糊涂了,不解地问她:“你这是何意?”
“明明线索越来越多,却又越发地想不明白了。”
流云又问:“如今事都过去四天了,再这样下去,若凶手早已逃之夭夭,我们又该到何处抓人呢?”
谭辛道:“放心吧,不会逃的。”
流云不解:“为何?”
谭辛淡声道:“和‘此地无银三百两’一个道理。况且人都喜欢怀着侥幸心理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逃。”
流云半信半疑:“真的吗?但愿吧,希望事情早点水落石出。”
飞羽点头:“总之有什么哪里不方便,需要我们做的,直说就是了。”
谭辛想了一下,看向他们:“这么说来,确实有一件事想问你们。”
“何事?”
“关于陆举庆,我想大人应该跟你们提起过。”
许鸣没待多久就走了,叶笙和谐昀怀执意要留,他不听,只好作罢,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二人皆有些发怔,仿佛远去的,不仅仅是许鸣,还有那些懵懵懂懂的旧时光。
许鸣是个奇才,十七便位进士及第,被钦定御批为状元,授翰林院编撰之职,一路顺风顺水,未及三十被提拔为翰林学士,此人心怀大才却不刚愎自用,实在挖不出什么大毛病,深得圣上的信赖,后又领圣命辅佐太子读书,混得着实不错。然而,万万想不到的是,他竟在太子十二岁那年上书请辞了。
没有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自他请辞之后,便再没有人见过他,一代大儒就此消失,什么也没留下。文人不比武士,特别是在科举制形成之后,后来居上者多的是,稍微停一停,便被拍到岸干涸至死,连传奇都算不上。
谢昀怀突然道:“其实太傅是个很偏执的人,像头牛。”
叶笙失笑:“全天下,除了圣上,也就只有你敢这么说。”他轻轻地拍了拍谢昀怀的肩膀,“其实这样也挺好,人都走远了,进去吧。”
谢昀怀是个很看得开的人,情绪来得慢去得却快,复又眉开眼笑,一双桃花眼里溢着光:“是挺好,开心就好。不过有一件事我倒是不明白,你刚才突然提到傅实那老匹夫,又是何道理?”
叶笙问:“当着他的面,你也叫他老匹夫吗?”
谢昀怀嘿嘿笑了声:“总有一天,我会当着他的面叫他老匹夫的,傅老匹夫,听起来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