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各宫中皆已熄灯安寝,唯有时歌的无念宫依旧烛火通明。
时歌只着中衣斜倚在软榻上,一头如墨青丝披散在身侧,眸光沉沉,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素雪仔细的替时歌换好了伤药,见她一直愣神,不禁出言唤了一声,然而时歌却置若罔闻,直至素雪提高了声调,她才好似突然被惊醒似的。
“嗯?换好了么?那便歇了罢。”说着便直接侧身躺下,闭着眼摸了半晌后发现没有被子,这才又坐起身来。
素雪在一旁既无奈又担忧道:“小姐今日是怎么了?林相走后就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
扶着时歌的手走向床榻,素雪听她喃喃道:“沈家倒台,我们时家成了权势最盛的一家。素雪,你说朝中是不是会有很多沈氏一党等着抓我爹的把柄?”
“小姐想多了,沈家因通敌诛了三族,朝中上下凡是和沈相来往频繁的也都抄了家,现在宫中提到沈相人人都诚惶诚恐,避而不谈,生怕连累到自己,哪还会有什么沈氏一党。”
素雪扶着时歌到床上歇下:“皇上刚封了小姐为令仪公主,这么大的殊荣哪里还会有人这会儿上赶着惹皇上不快呢。小姐就放心罢,安心养伤才是顶要紧的。”
好不容易将时歌劝住了,替她掖好了被角,素雪正要放床帐之际,半阙突然拿着一幅卷轴走了进来。
素雪一声“嘘”都还来不及说出口,就见半阙伸着头,冲素雪挤眉弄眼轻声问道:“素雪,小姐睡了么?”
声音虽轻,但在寂静的夜里仍旧是清晰的很。
懊恼的瞪了她一眼,素雪回过头,果然时歌已经支起了半个身子:“怎么了?”
知道定是自己惊扰了小姐安寝,半阙有些心虚的垂了垂眸子,将手里的东西往前送了送,道:“刚刚林相派人送了东西来,好像是一幅画,小姐要看么?”
时歌歪了歪头,不解。
这么晚了,林裴澈还特意让人送来一幅画?
“拿来我看看。”
半阙应声上前,素雪接过半阙手中的画卷一端,在时歌面前展开。
满眼的碧叶荷花跃入眼帘,连荷叶上的露珠,荷花上的蜻蜓都画得格外细致精巧,湛蓝的天空边际透着一丝暖橙的霞光,蜿蜒的湖心回廊连着荷花丛中的玲珑亭,蒙蒙如仙境。
亭中似有一位少女倚柱而坐,衣衫青丝皆是寥寥几笔勾勒而出,似乎是全画中最不上心的一处,但细细品之却觉得这个少女才是这幅画的龙睛所在,缺其不可。
“好漂亮啊!小姐你看,这画上的风景简直比亲眼见到的还美呢!”半阙指着一朵娇艳绽放的荷花惊喜道,须臾又觉奇怪:“只是这画里的人好像是……好像是……”
看着画中几笔勾勒的少女身形,因未细描五官衣饰,是以她一时也猜不出究竟是谁,只是似乎看起来很是熟悉。
半阙还在咬指深思,这边素雪却是看出了眉目:“林相画的是小姐吧?”
像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半阙瞅瞅时歌,再看看画中的少女,做恍然大悟状:“是了!这神态身形果真是和小姐一般无二呢!”
“行了,收起来罢。”
自看到这画的第一眼她便知道,这是那日他在玲珑亭授课时所画的画。
时歌回想了下,那时原以为他只是随手画些小玩意儿,不曾想他居然是在画她?可他作画时都未曾看她一眼,却能画的如此形似,可见其画功了得。
只是如今时歌是越来越看不懂林裴澈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了。
“小姐……”见素雪拿了画卷去收好,半阙突然想起刚刚路过廊下听见几个小宫女的议论,欲言又止。
“怎么了?还有何事?”时歌问道。
刚刚听见几个宫女说起凤灵宫的蕊心被罚去了西苑,半阙踌躇了半天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将此事告诉时歌。
时歌假扮公主期间有时亦会回几次将军府露露脸,免得他人起疑。
时歌在宫中的一些事也都和半阙素雪提起过,对于这个单纯活泼的小宫女,自家小姐很是喜欢,因此她们对蕊心这个名字也并不陌生。
只是依小姐的个性,知道了蕊心被罚定是要出手相帮的,可是小姐又还病着,倘若真的为此和妙仪公主起了冲突岂非不好?
可若是不说,她又总觉得心中有愧,日后小姐自个儿知道了也还是要怪她的……
半阙心中天人交战了许久,决定还是和小姐提一下好些。
然而话还未说出口,腰间就被素雪碰了一下:“她还能有什么事啊,夜都深了,小姐还有伤在身,还是早些休息罢。”
时歌也着实是困了,也就没再追问下去。
半阙知道素雪最是以小姐为重,定是不愿意她再为了旁人的事情操心才拦着她的。本来她就也是犹豫的,被素雪这么一拦,索性也就不开这个口了。
但岂料今个儿一大早,路上又听得宫女们的窃窃私语。
原是不在意的,但言语间几句“溟大人”、“侍卫”之类的词汇不禁让半阙留神了几分,当得知连荆溟都受了罚后,更是焦急万分,加快了脚下步子。
……
难得这几日天气凉快了一些,太医看了时歌的伤势好了一些,总算是松口同意她外出走走散散心了。
殿内素雪正在伺候时歌梳妆,半阙便急匆匆的端着盥洗的铜盆进来。
瞧着半阙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时歌好笑道:“怎么了你这是,被人追杀么?”
“小姐,我刚刚听说妙仪公主……”
“半阙!”素雪打断了半阙的话,不动声色的冲她摇了摇头:“小姐今日想去花园中散散心,你去找件衣裳来罢。”
“可是……”
“还不快去。”素雪催促道。
铜镜中映出半阙一脸迟疑的样子和素雪严肃的眼神,时歌看着不似平日里说说笑笑的两人,这分明就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时歌回过身:“怎么了这是?”
见时歌问起,半阙像是下了决心,不顾素雪的频频暗示,直接跪倒在地上:“小姐!奴婢虽然也不想小姐劳心劳神,可是这事我若是不说,实在难以心安!”
话已出口,素雪想再阻止是不可能了。
时歌蹙着秀眉点头示意半阙继续说下去。
“奴婢刚刚听说,妙仪公主处置了荆侍卫和蕊心姑娘!”半阙急道。
闻言时歌愣了一瞬,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正色道:“处置?!怎么处置?”
“奴婢也不知道,只是听说蕊心姑娘被罚去了西苑,至于荆侍卫……”
“荆溟怎么样了?”时歌急问道。
现下要不是半阙提起,她都未曾意识到,自她醒来至今确实都还没见到过荆溟和蕊心。原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他们不过就是回到萧灵均的身边而已,倒是她忘了自己以前的臭脾气。
蕊心不过是个小宫女,甚至连她不是真的萧灵均都不知道,和整个计划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即使是这样仍然被打发去了西苑,那荆溟这个完全就是“共犯”的下场可想而知,按照她以前那嫉恶如仇的态度,想是不会轻饶了他。
“半阙!小姐还在病中,你说这些做什么。”明白自家小姐要是知道了消息定是要插手的,素雪不禁埋怨道。
但如今凤灵宫的那位妙仪公主对小姐很是敌视,况且不管是荆溟还是蕊心,那都是凤灵宫的人。虽然小姐也授封了公主,但胞妹和义妹总归有差别,嫡亲公主和异性公主哪能真是一样的?小姐想从妙仪公主手上救人怕是困难。
半阙向来心思简单直爽,并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是以也顾不得素雪的埋怨,一股脑儿将听到的消息都说了出来。
时歌越听越是神情凝重,当下草草换了身衣裳就要去找箫灵均理论。
素雪拦不住她,只得匆忙拉起还跪在地上的半阙追了出去。
时歌走的匆忙,没注意林裴澈从门口进来,迎头撞了个满怀。
“太医才说了可以走动,公主便这么迫不及待的要逃课了么?”扶正了时歌,林裴澈调侃道。
半阙和素雪自时歌身后赶来,朝林裴澈屈膝行礼。
见眼前的三人皆是神色匆匆的样子,林裴澈若有所思道:“看来,公主现下是有要事在身?”
“失陪了。”对林裴澈的话并不作答。时歌现在一门心思都在想着该如何救荆溟和蕊心出来,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浪费时间。
“公主这样着急,想必是为了那个卫子罢。”林裴澈见时歌如此情急,细想之下也猜到了几分,渐渐敛了笑容:“若你是想去找妙仪公主,还是三思而行为好。”
闻言时歌脚步一顿,转回身来,一双凤目盯着林裴澈。
时歌明白林裴澈的意思,萧灵均如今对她误解甚深,她去了很有可能会让事情适得其反。她原也是没有办法,但现在嘛——
要论起能让萧灵均乖乖听话的人,眼前不就有个再合适不过的了么。
“林相看起来也挺清闲的,不如……”
“臣是来为公主授课的,至于其他的事情,本相没兴趣,公主最好也不要有兴趣。”听到时歌突然的欣喜,林裴澈瞬间便知道她打得什么主意,还不等她说出口便已断然拒绝道。
没有想到林裴澈会拒绝的这么干脆,时歌怔了半晌。
既然林裴澈不愿意帮这个忙,时歌也不想多耽误,二话不说转身要走。
“你应该很清楚妙仪公主的脾性,你现在去找她不但救不出人,反而会让他们的处境更加雪上加霜。”林裴澈冲着时歌的背影劝解道。
荆溟和蕊心被罚他是一早就知道的,若是只有蕊心,他倒不介意出手相救,但荆溟……
他是萧灵均的影卫,代表了皇家背后的专属势力,是需要对其主子绝对的忠诚,但萧灵均坠崖之后时歌假扮公主,荆溟却也跟随时歌左右,春猎一事更是让他窥到了其中的不同寻常。
正所谓旁观者清,他看的分明,只是他们二人似乎都还未有所察。这也是他为何新官上任政务繁多却依旧日日都来无念宫授课的原因。
只是他初握大权,虽然下令封锁了消息,不想她还是这么快便听到了传言。
然而时歌只是脚步微顿:“我自有打算。”
见时歌携半阙素雪快步离去的背影,林裴澈温和如熙的俊颜难得的透出了一丝拒人千里的寒意,虽未开口,眸中冷色却冻地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