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僵硬地抽了抽唇角，抱着身子默默往后退了些许，好在，他是个正人君子……好在，我的衣裳是他用法术穿上的……法术，的确是个好东西。
火焰焚烧着柴木，我靠在冰凉的墙面上，觉得有些冷，没出息地往他身边凑了凑，他彼时正握着一卷竹简天书拧眉阅览，见我悄悄往他身边靠了靠，便脱下自己的外袍搭在我肩上。我瑟瑟一抖擞，挣扎道：“我还不冷。”
“听话，披上。”他握住了我冰凉的手，掌心的暖意令我贪婪，我没再挣扎，低头默许了。
他抚了抚我发髻上的玉簪，顺道给我理了理鸦色云鬓，举止温文：“若是累了，就往我身边靠一靠。”
我拧着袖子点头，保持一个姿势坐在火堆前。这般坐了许久，我竟有些疲累了，抬眸看他，他一袭霜衣似雪，依旧在看书，我偷偷摸摸地往他身边挪了些许，壮着胆子将头靠在他的膝上……
他挑眉低眸看了我一眼，从容地抬起大手抚在我的背上。
他这样纵容我，反而令我越来越贪婪他身上的气息了，云清，你的出现，究竟是上天对我的惩罚，还是恩赐……
一觉醒过来，云清已不在我身边，那身白袍子还搭在我的身上，我迷迷糊糊间还听见外面有打斗的声音，打斗声，莫不是……我捞起云清的袍子，提心吊胆地跑出了山洞。
洞外霜雪满天，万里雪地中有一只巨兽的身影若隐若现，昂天一声长啸，震得人耳朵疼。云清提剑飞身，白衣清华，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旋剑朝那猛兽刺过去，强大的灵气掀起阵阵风雪，我下意识地抬袖去遮，身影交错间隐约瞥见云清左肩上的一片红色血迹。
他受伤了！我差些冲上去帮他，可猛然想到这片幻境未必能够承受得住我的灵力，我上前帮忙极有可能是给云清添麻烦，以他的功力，对付一只猛兽应该游刃有余才对。
思索之间，遽然天地摇晃起来，我踉跄了一步，一把扶住了冰冷的墙面，风雪撕扯着我的墨衣，我瞧不清眼前的景物，心头顿时便慌了起来：“云清，云清……”
一只手臂将我捞回怀中，那怀里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温暖了。他搂住我的腰，旋身进了山洞，背倚着冰冷的墙，眸光深沉，气息紊乱，嗓音低哑道：“我在这，我在这。”
他甚少有这样虚弱的时候，即便是当日被木夏神君误伤，也不曾这样过。我霎时便慌了，扶住他的身子颤抖道：“云清，你怎么会这样？”
他拧紧眉心，肩上血迹染湿白衣：“无碍，方才我怕灵力太强以致此幻境出事，便卸下九成功力对付雪兽。”
“九成……”
他方才只用一成功力，怪不得猛兽会伤到他。我扶住他的身子道：“我扶你去坐下，帮你看看伤口。”
他颔首，简单道：“好。”
山洞里晦明不定，洞外的光洒了进来，昏昏沉沉，我施法燃起几堆炭火，蹑手蹑脚地给他褪下肩上衣衫，血迹沾染掌心，他的伤口处血肉模糊，看得我一阵心惊胆战。我运起灵力罩在他的伤口微微催动法术，一边提着心害怕弄疼他：“疼不疼？”顿了顿又自言自语道，“伤成这样，不疼才怪。”
他牵强扯出一缕笑，缓缓道：“心疼了？”
我手上的动作僵住，脸上灼热：“你，再胡说我就不帮你疗伤了。”
冰凉的掌心倏然遮在了我的手背上，他沉笑：“舍得吗？”
我又是一哽，全身血液仿若正缓缓凝聚向脸庞，恍恍惚惚地挣脱开他的手，强装镇定继续施法：“你，别乱动。”
早前子梨上神便已经嘱咐过我，幻境中多是坎坷，我与云清进了此幻境已有两日，可并未瞧见什么凶兽猛兽，我还以为是自己运气太好，所以一路顺畅。可谁想到，原来早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云清便将那些凶兽给解决了。卸下身上九成术法，他，这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吗？
灵力一点点消散去他肩上的血迹，血肉愈合，我凝起身上三成的法术悄悄将自己的修为渡给了他。灵力散去，我收手，从袖中掏出一条锦帕束在了他的肩膀上。
“染染。”他轻轻启唇，我凝重鼻音“嗯”了声，一心给他绑好胳膊上的蝴蝶结。他稍稍侧过半张俊逸容颜，唇角上扬：“这些时日以来，我一直在想，如果你我就此出不去了，在这里安安静静过上一辈子，也好。”
我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给他拢好了衣衫，平静道：“一辈子，太长了。况且，以你的本事想要离开这里，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你，至少有牵挂的人在外面，不像我，能不能出去，于我来说早就不重要了。”
“外面，没有你牵挂的人吗？”
我摇了摇头，静了片刻，不愿再提起这个伤怀的话题，只好转了话锋道：“我现在的心愿，就是寻到雪离，在这个世上，我欠下太多人的情了，所以，我还不能死。”
千千万万年来，我不都是这样安慰自己的吗？
雪境飞雪漫天，我孤身一人出来看雪，云清受了伤，还需自己运功疗伤才好。我在里面终归会耽搁了他疗伤，于是便披上了一件披风，孑然出了山洞。
寒风刺骨，我踩在了皑皑白雪上，看着远处的山视线甚是朦胧。
“本星君乃是北斗星宫之主，尔等谁敢乱闯北斗星宫，星宫重地，没有帝晔大人的亲笔手谕，谁都不能带走白染。”
“下君一直以为，尊上公正严明，不会冤枉好人，没想到，尊上你也是如此糊涂的人，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不相信。”
“染染，走吧，离开九曜宫，这里并不属于你。”
雪落在掌心，我闭上眼睛，深呼了一口凉气，颓然失神。
“染染，染染——”
我蓦然睁开眼睛，空洞的声音恍若从天外传来，我记得这声音，是雪离。
“雪离，雪离，你在哪儿，雪离！”
“染染——”
我分不清她的声音究竟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漫天飞雪更甚，我四处去寻找她，嘶声唤着她的名字，却再无人应我。
我无力瘫倒在雪地中，墨色衣裙上落满皑皑白雪。
难道真的是我的幻听吗？
时隔许久，我才恹恹回到了山洞，云清在闭关修炼，我便自己寻了个地方坐下，许是方才在外面吹了太多的冷风，脑袋也有些昏昏沉沉的，不久便昏了过去。
“染染。”
梦里那道声音仿若便在咫尺之遥，我浑噩地睁开眼睛，漫天雪花飘舞，缓缓凝出了她的轮廓，她一袭白衣胜雪，满头白发苍苍，鬓角别着一朵海棠。
“雪离。”我激动地扑了上去，妄想抱住她的身子，可我却是生生从她的身体中穿了过去。我诧异地看着自己的两只手，眼中朦胧，回身颤抖道：“雪离，怎么会这样？”
她莞尔一笑，风扯着她的白衣裙，她眼中携着凄凉，眉心一颗朱砂痣娇艳妩媚。“染染，哥哥真的寻到了你，你没死。”
眼泪在眼眶子里打滚，我垂首，哽咽道：“我没死，我真的没死。”
她艰难地走近我两步，温柔地抬起玉指，搭在我的脸廓时，却是一阵刺骨的冰凉，她道：“染染，你还不明白么，我只是她留下的一缕神思，我认得你，所以就出来找了你。”
我想要抓住她的手，可却是徒劳：“告诉我，雪离，你在哪里？”
她敛住唇角笑色，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我记得，我来过这里，我要寻一种药，我要与，那个人做一笔交易……”
“你要寻什么药，与谁做交易？”
她抿唇一笑，退后几步，空洞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幻境中：“我忘记了，我忘记了自己要寻谁，也忘记了，要找什么药，染染，我只记得你。”
她的身子复又化作千万片雪花散去，萦绕在天际边：“染染，去找太乙真人，只有他知道，我是……”
“太乙真人……”
我遽然从梦中惊醒，额角汗水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我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缓了许久才稳定下来几分。
“太乙真人？”
彼时云清坐在我的面前，提起一壶热茶给我缓了缓情绪，斟酌道：“北斗星君让你去寻太乙真人？他，是这个幻境中的守境真人。”
“寻到他，就有办法得知雪离的下落了吗？”我着急问道。
他沉声道：“未必。”抿了口茶后续道，“六万年前太乙真人为了参透这世上的七情六欲而特意来到此处，若想从他口中知道些什么，就必须得，舍弃些什么。用你的七情六欲，来换他知道的天机。”
“七情六欲？”我不明白，犹豫道，“我，没什么秘密，也没什么七情六欲。”
“每个人都有七情六欲，神仙，也不例外。”
“这个简单，他想要，给他便是了。”我的七情六欲，他想要，尽管拿去便好。
云清斟茶的动作顿了顿，道：“你当真愿意，用自己的七情六欲去换？你可知道，这场考量，对你来说，未必会承受得住。”
“总要试一试才好。”当年剔骨剥皮都已经承受下来了，何况只是个考验。
他的纤长玉指搭在水玉杯盏上，沉思甚久。我捞住他的手，目光真挚：“我知晓你担心我，但我别无他法了，这是我欠下的。”
他沉默，良久后才启唇道：“好，我带你去。”
云清也许是早便知道了此事，他不愿让我以身犯险，才会容我滞留了两日，其实以他的功力，根本不需要费功夫便能寻找到境心。
太乙真人乃是开天辟地时的神仙，住在幻音境中的云顶神宫中，遥遥看去，雪山之顶白云缭绕，一片祥瑞。
“几万年不见，您历劫归来，倒比九万年前要英姿飒爽了甚多。”太乙真人早早候在了神宫外，手持一把浮尘，笑眯眯地看向我，“这位是？”
云清道：“鬼君白染。”
真人爽朗一笑，一扬浮尘道：“原来，白染姑娘，就是这位。两位贵客，里面请。”
我紧跟在云清身后，老真人在前面引路，好不潇洒。我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们，认识？”
他颔首，亦是低着声回道：“几万年前，有过几面之缘。”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继续心不在焉地跟在他身后。
“当年本真人为了与西天无量佛打赌，特意来到了幻音境，进入幻音境的三界生灵每个，都有所求。本真人有幸参透天机，但碍于那无量佛的赌约，便干起了一笔换一笔的买卖。你想知道什么，就须得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交给本真人。”
太乙真人笑眯眯地呈上两盏茶，捋着花白的胡子道：“这一次，是谁来同本真人做交易？”
我摸着冰凉的茶盏，启唇道：“是我，不过，我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来和你交换，不如，你再换一个我有的？”
“无须换一个，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莫过于七情六欲，不过本真人看在云清大人的份上，就不收走你的七情六欲，本真人只要你的回忆。”
“要我的回忆？”我有些惴惴不安，难道，连我最后的那段美好回忆，也不能留了吗？
太乙真人扬起浮尘搭在臂弯处，慈眉善目道：“正是，鬼君也无须担心，本真人不抽走你之前的回忆，本真人，只抽走你如今的回忆。”
“如今的回忆……”我昂头看他，他“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道：“若是鬼君愿意，你进入幻境之后的回忆，本真人会如数抽走，至于现实中的回忆，本真人必然不会动你分毫。”
只抽走我在幻境中的回忆，这笔买卖，倒也不亏。云清握在茶盏上的玉指遽然收拢，五指骨节泛白，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道：“我愿意。”
“那本真人，便得罪了。”
浮尘一扬，一道银光从我眼前滑过，我眼前一黑，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