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的钟声荡漾进空荡的寝殿，钟声沉沉敲了三次，我从梦中蓦然惊醒，却发现彼时我竟躺在自己的床上，云被搭在我的身上，衣衫整齐，连发髻上的珠花都未曾取下。
可我明明记得，昨夜我只是倚在桌前小憩，不想睡的太沉了，糊里糊涂便到了寅时。
难道是我睡糊涂了？我扶着头艰难坐起身，眸光无意落在了书桌上那些合好的奏折上，短短瞬息，我大抵也明白了些什么。这屋里，仿佛还留着他的气息，淡香浅浅……
我打开门，昂头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杏花飘曳，白衣尊神单手负在身后，握书而立，寥寥杏花擦过他的肩头，落于他的足下。
他今日着了身月白色锦袍，袖口攀了几朵云纹，玉冠高束，青丝如瀑似墨洒于肩后，不觉添了几分温润儒雅，隐约中又透着尊神本该有的少许威仪。
我放慢了脚步，走到他身后，低眸看了眼他手中的那卷书，波罗妙法经。这本是昔日帝晔也看过，不过彼时我年纪尚幼，只晓得里面记载了不少佛界的经典，倒从未主动翻看过。
他察觉到我出现，轻描淡写的拿下眼前书卷，负于身后，歪头看我，唇角上扬道：“起来了？”
我收回思绪，对上他那两束清澈的眸光，小声道：“昨夜你来瞧过我？还帮我批了折子？那折子甚多，你是不是一夜未眠？”
“还好。”他柔柔道：“既是起来了，不如出去走走，待回来了，给你做的鱼汤许也好了。”
“啊？”鱼汤，我浑然一个抖擞，堂堂云清大神在我冥界做厨子，这件事，足以让那些所谓的督法阴官们再写上一堆折子去阎君面前参我了……
一早儿的九泉宫静的能听见风扫落叶之声，杏花林子中偶有飞鸟掠过，鸟鸣声婉转，真有几分人间的感觉。
九泉宫里本无杏花，亏得子梨上神前几日闲来无事从西海龙宫中扛了几十株回来，说来也奇怪，这人间的花，竟能在九泉宫活下来。云清的那些长生花能活下来便是个奇迹，这些杏花能活下来，更是奇迹中的奇迹。
“这林子里，怎么会有鸟叫声？”我展开双臂，旋身衣裙翩然缓缓而落，我昂起头，昏沉的天光下，杏花簌簌而落，飞鸟停留枝头，好是热闹。
“子梨游遍三界，去过三界中每个角落，若他早些年来，你便无需在这清冷的九泉宫受了如此多苦。”
我抬起手，接住一朵吹落枝头的杏花。花在掌心随风逝去，缥缈间传来阵阵清脆的铜铃声，我循声转过身去，喃喃道：“铃铛？”
小跑的寻着声源而去，穿过杏花林子，入眼是一片莲池，莲池岸边植了棵参天银杏，树枝上挂满了风铃，风吹过，铃声清脆悦耳。
我在树下顿住了步伐，昂头看着满树风铃摇曳，眼角渐渐潮湿。
“喜欢么？”
我沉默了一阵，点头轻轻道：“喜欢，很喜欢。”
“染染，从今往后，我会同这树风铃一起陪在你的身边，永远都不离开了。”他将我环进了怀中，靠在我耳畔，缓缓道。
“永远都不离开了？”我硬了硬嗓门，鼻头蓦地一酸，趁着眼泪还没落下来之前，将头埋进了他的怀中。双臂亦是紧紧搂住了他的腰，傻乎乎的点头。其实沉玥说的对，我并非无情无欲，只是那么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冷清，习惯了一个人孤独的感觉。
而当一个人习惯了孤独寂寞的岁月后，便会害怕得到温暖，因为一旦得到了，就再也舍不下了。
他温柔的抚着我的发，嗓音低地分外熟悉，温声细语道：“嗯，再也不走了。”
“北斗星君近来的神色越来越好，想来无须太长时日便可劫满重生。梨苫宫的长清大神命人送来了一颗丹药，说是以前在他师父的洞府中修炼时，他师父炼的丹。本上神已经命司药给她喂下去了，至于效果如何还需等等。”
子梨上神抬起手，一只百灵鸟飞了过来，站在他的掌心叽叽喳喳。
我沉声道：“多谢上神与长清大神，白染感激不尽。”
“感激便不必了，左右都是看在九曜宫的面子上，当年他走时，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要照顾好你，可惜偏偏那时候本神有皇命在身，领兵打仗，连那最后一面都见的匆匆。”
“最后一面？”我疑惑的问他，那时候子梨上神不是早便离开了九重天么。
子梨上神放走了百灵鸟，面不改色道：“罢了，都是九万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不是有云清陪在你身畔么，他可是本上神的前辈，数万年来从未动凡心，这一动，本神这个做后生的不是该有所表示么。”
我羞涩的低下头，不知再说些什么。上神凑过来道：“你这一生都与九曜宫有缘，虽说现在有人在你身畔照顾你了，可有件事，本神与司命商量过后，还是觉得告诉你最好。”
“何事？”
他旋扇收回，沉声道：“再过些时日，是他的忌日，他是殉劫而死，连个魂魄渣子都没剩下，自也不能与其他人一般躯体葬入三十三重大罗天。今年是他陨落的第九万一千个年头，加之九曜宫帝星从前几百年便开始大放光芒，所以九曜宫麾下九九八十一星君与诸天星宿星神决定，前去星河前祭拜他，他说到底也是九曜宫的尊上。”
“本神知道以你的灵气不好进入星河，这块灵玉便赠给你，可保你暂时遮盖住身上的灵气，靠近星渊。至于你去或不去，都由自己决定。”
他的忌日……弹指间便过去了九万一千年，这九万年里，我躲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从没想过去看一看他。纵然无数次在梦中相见，可我对他的怨，对他的恨，从未减下半分。
我告诉自己，我恨他怨他，但每每听到他的事情，还是会难受的掉眼泪。
一封折子握在手中，我提笔却不知要写些什么。
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惊了惊，回首看他，“云清。”
“心不在焉的，是有心事？”
我摇头：“没什么，只是听说，过些时日是一个故人的忌日。”
他于我身畔坐下，取下我手中的毛笔，淡然道：“九曜宫的？”
我沉沉嗯了声，斟酌道：“他对我有恩，可我却不晓得去还是不去。”
“染染，你还怨他么？”
我恍恍惚惚，不知所云：“也许还恨，也许不恨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如今对他终究是恨还是……”
他将我轻轻揽进怀中，“染染，这些年来你受苦了。”
我靠在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腰身，疲倦启唇：“云清，你会不会生气？从前，我只是将你当成一道影子，你与他，真的好像。可我却清晰的记着，你不是他，至少，你给我的温暖是我此生从未感受过的……云清，我许是真的喜欢上你了……”
他沉笑，大手抚在我的发上，低低道：“你是本尊的染染，本尊答应过你，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算来，本尊不吃亏。”
他的话落进耳廓，甚是安心，我眯着眼淡淡一笑：“原来云清大人是如此报恩。”
“除了这个办法，本尊也想不出其他能对你好的法子，将你留在身边，本尊方可安心。”
“不听话的人，不配留在本尊的身边！”
隔世的记忆涌入灵台，我不觉将他抱得更紧些，哽咽道：“也好。”
我喜欢他，也想过就这样与他走下去，但前路茫茫，谁也不知晓，在前路等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十八层地狱的阴官将一本册子呈给了我，彼时我亲自走了趟十八层地狱，只为替阎君大人办妥他前些天交代的事情，折磨人的手法我可谓多的能写成一本书，平日里又担了个阎君亲信的名头，故此在冥界也算是横着走。
“鬼君大人，这是那个姓宋的男子近来所受的刑罚，他生前命中多舛，误杀了自己的哥哥，依照地府的规矩，打入地狱受刑六年便可放出，如今该受的刑罚都已经受的差不多了，今日便可转交掌刑阴官关入地狱大牢了。”
十八层地狱与冥界的年月不同，冥界一日，地狱千万年，他受了四五日的苦，依着规矩着实该收押了，但我是奉了阎君的密令前来，连凡人都说阎王让他三更死，无人留他到五更，何况，阎王不过是想让他多享受享受罢了。
我合上册子，归还给他，“不着急，这只是过了两层罢了，再让他从第一层走一遍，若走完还未满六年，便再来一次。”
“啊？”阴官吓得一哆嗦，捧着册子的两只手颤抖的厉害，怯怯道：“鬼君大人三思，这样做着实不合冥界的规矩，他生前虽恶，可也算不上什么大恶之人，依照冥律，只需受罚两层地狱便够了。”
我淡然的捋着纹了枯骨花的袖口，缓缓道：“你可是不知，本君掌管九泉衙门这么多年来，最不守的便是规矩，在本君的面前，本君的话便是规矩。本君与其他四方鬼君共掌冥界地狱，是不是本君才万年没来，你连本君的话，都不听了？”
“属下不敢，是属下无礼了，属下这就去办。”
“慢着。”我唤住那鬼匆忙的步伐，补充道：“替本君好好伺候他，若伺候的不好，本君便要降罪于你了。”
红脸阴官抹了一把冷汗，颤巍巍道：“属下遵命。”
说来我和他无冤无仇，这样折磨他着实不仗义，可怪只怪，他得罪的人乃是阎君，这整个冥界可都是人家的地盘，在人家的地盘撒野，没有搬出九泉衙门的大刑前去伺候已算隆恩了。
我从十八层地狱赶回来时已是有些时辰了，莆一进门便见玉蝉女官匆匆赶来禀报：“君上，翎欢殿中的女神君，醒了。”
醒了？我顾不得再想别的，大步便朝翎欢殿赶了去，猛地推开殿门，殿内的侍女正给一对镜而坐的女子梳理花白的长发。
“君上。”
我心慌意乱的缓缓走近那个眼神黯然无光的女子，侍女小心翼翼的退立两侧，铜镜前的女子容色依旧苍白的厉害，唇色如霜，目光直直的投向铜镜中的自己，面无表情。
“雪离。”我颤颤的伸出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眼中掀起一阵轻然的涟漪，目光渐渐抬起，最后定格在镜中我的影子上，霜唇微微上扬，声音沙哑：“染染，你回来了？”
手上遽然一顿，眼眶登时凝聚大片朦胧，我低声试探道：“雪离，你方才唤我什么，你还记得我？”
她一字一顿，虚弱开口：“我、就知道。你一定还能、再回来……”
泪水一瞬决堤而出，我咬住唇角别过脸去，不想让她看见我伤心的模样。她抬起一双冰凉的手掌，敷在我的手背上，“染染，别哭，别哭。”
“北斗星君刚刚苏醒，也许只能认出自己最重要的几个人，余下的记忆，也许还能恢复，也许，此生都无法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