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喜宴过后，我不晓得他是如何带我回的九泉衙门，身体挨到床的那瞬息，我尚能清楚的辨别出耳畔说话之人的身份，不过若细想起来，又难以斟酌他二人话中的意思，灵台朦胧，总觉得自己身处的云里雾里。
“九万年前你将她交给本君，本君念在你我有生死之交的份上留下了这丫头。”沉笑一声，男人续道：“你走后，这丫头四处寻找你，没有你在身边，这丫头便将自己给封闭起来，谁也不敢见，除了本君，再无人可以接近她。你大约还不知道你走后，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吧。”
“本尊上次走的匆忙，看罢她最后一眼便回了九曜宫，你说的对，天下苍生与她比起来，我更在乎的，是她。若用她的性命去换苍生无虞，我倒是宁愿，用我的性命去换她无虞。”
茶盏落案，男人缓缓道：“她心性单纯，以为你真的云游四海去了，明里暗里与黑白无常背着本君调查你的踪影，查了六万年，还没放弃。其实，你走后她因太过思念你，整日魂不守舍的，后来连元神也受损了。本君自然没你那么大的本事，能够替她再续仙寿，她的体中存不下本君的修为，本君无计可施，便只有将她给冰封起来。这一封，便是整整一万年。”
指腹擦过我的眉眼，他哽了哽，道：“一万年？”
“是啊，一万年，这一万年里，本君窥探过她的梦境，她的神魂一直滞留在九曜宫，不周山。她被困在有你的梦境中，整整一万年，日复一日的重复做一个梦，从九重天被你打碎全身仙骨，贬下人间，到不周山被你救下。本君等了她一万年，才等到她苏醒。本君诓她去参加比试，成为了无忧族的鬼君，后又与冥王商议，将九泉衙门给了她。本君原以为，那地方阴寒刺骨，她会不喜欢。谁晓得，她却是宁愿一生将自己隐匿于九泉之下，不见光明。”
男人长叹了声，“本君原以为她会这样放弃所有恩怨，无情无欲的活着。本隐瞒了你已经殉劫的真相，本想这样瞒着她一辈子，倒没算到，她最后还是知道了，她面上说着怨你，恨你，实则背地里偷偷撒眼泪，这一双眼睛本就受了创，又经历这个打击，一双眼差点便废了。从那后，她再不见任何人，一个人活在阴冷无光的地方。本君只怕，她那样下去会落得个郁郁而终的下场，关键时刻，你却苏醒了。本君与你一同设计她，许是上天注定你们之间会有一场孽缘，区区几年的时光，你就又走进了她心里。不知，这次于她来说，究竟是一场劫，还是苦尽甘来。”
“本尊知道，染染这些年来，活得很苦。”
“她的苦便苦在，千万年来一直放不下你罢了。孟饮确然喜欢她，其实，孟饮来求过本君，要娶她为妻。但拒绝的人，不是本君，而是她自己。她喜欢孟饮，也皆是因为孟饮有些像你，那片月锦花园子中有过你的影子罢了。她是在欺骗自己，九华殿的那副画像，她挂了五万年，每日都要看上几眼。后来也不晓得是想通了什么，才收了起来。”
“本尊一直以为，她怕本尊，连本尊入她的梦与她相见，他都不肯让本尊接近半步。”
“是啊，一个碎了她满身仙骨，废了她满身修为的人，她固然是怕的要命。”
“可，本尊又不得不那样做……”
“纸包不住火，你要娶她，她迟早会发现破绽的，小染这个丫头啊，她这样聪明，瞧不出破绽是假的，之所以一直没动手一点点拆穿你，是因为她将你看的太重要，不愿去怀疑你罢了，至于身份的事情，还是早些澄清为好。”
“本尊，会寻个合适的时机亲口告诉她……”
一梦黄粱，梦里我隐约还记得有人说身份二字，余下的都随过耳之风一同散去，倒是大梦初醒的那会子，我好像脑海里有几片零碎的记忆，漫天的红，空荡荡的神宫，还有陨落的星辰……
“醒了？”
我坐在床上发愣，云清端了盏茶走过来，唤回了我的神思，我恍然神魂归位，一袭冷风吹开窗，吸入鼻息，引得我忍不住的打了个喷嚏。
“我们，回来了？”
“嗯，回来了。”他矮身坐在床头，从我身后抱住了我，掀开茶盖，“喝杯茶缓缓神，我看你还没睡醒的样子，要不要本尊喂你喝？”
语气暧昧，撩过耳畔，我灵台陡然清醒，慌忙捧过茶，“我自己喝，哪有这么娇贵，你都快将我惯坏了。”
“那又如何，本尊宠着自己的夫人，惯着自己的夫人，本尊甘之如饴。”
我灌完了一大杯茶，顿时拉长了脸，瘪嘴道：“你是不是又往茶水中加东西了？怎么那么苦？”
“夫人英明，为夫只是看夫人最近的气色不太好，过于劳累，便在茶中添了少许灵芝仙草，顺便给夫人补补身子。”
我欲哭无泪，“又要补身子啊，我身子很好的，自打回来后司药每日都给温泉添新药材，你又威逼着我去泡，我现在都快药人了，满身都是草药味，你闻闻……”抬袖子要给他证明，他却握住了我的手，将我往怀中一收，垂首吻住了我的唇，用力一啄，“夫人听话些，本尊喜欢就好。”
我被他毫无防备这一亲，脑海里原本储着的那些诉苦说辞都被打乱，动了动唇，却是半晌也没想出应对之词。
一盏茶饮罢，我也算是彻底清醒了过来。想到我近来离开了九泉衙门，九泉大殿中必然又堆了不少奏折，便只好撑着颓废的身子先起身。
云清未陪我一同前去九泉大殿，听说我醒过来前便有天界的神仙前来九泉衙门送遮月山的战报，可云清一直在照顾我，分身乏术，只好一直耽搁到现在。此事是天界要事，与我一个鬼仙着实没有太大瓜葛，我便先借着处理公务的幌子好让云清得空去处理这些事情。
三月未归，如我所料，九泉大殿的确压了不少折子，虽说多为无关紧要的事情，但碍于这些折子都是手下阴官一笔一笔所写，万一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会酿成大错，我便唯有将这几百道折子全部都给翻一遍。
玉蝉命人将阎君送来的那厢子夜明珠做成帘子，里里外外珠光璀璨的，亮光恰好不晃眼，也便省了宫女们隔一个时辰就要来添一次灯油的功夫了。
我埋头看折子时不允任何人打搅，不晓得过了多久，我才顶着一双昏花老眼将折子全部给批完了，只余下最后一份时，我舒了口气，颓废的以手撑头，执着朱笔发愣。云清说，他陪我参加完三哥的喜宴之后再离开，回九泉衙门之后的日子过的太快，一眨眼，他便要离开了。这一走，他虽然答应了我早些归来，但我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若是真要我等个一两百年，我怕，我会忍受不住。
朱砂顺着笔尖滴在了奏折之上，我托着脑袋出神却全然不知，若非是令影推门进了的大殿，我恐是要这样出神到明日。低眸扫见了奏折上的一滴朱砂，我慌神的抬袖拂过，灵力扫除痕迹。我放下笔墨，合上奏折捋了捋袖子道：“这些折子本君都已经看了，该批注的地方本君已经批注过，待过些时辰你再命人撤下。”
令影辑手礼道：“属下遵命。”抬头见我心不在焉，便笑道：“君上批折子的时候，极少发呆，君上可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
这万年来令影一直守在我的身边，名义上乃是君臣，实际上却如知心好友，我的心思他一眼便能瞧出来。我浅声道：“坐吧。倒不是什么烦心的事情，只是，本君在纠结一些事情，拿不定主意罢了。”
他寻了个位置坐下，放下手中的剑，温润不失谦恭道：“君上是在烦心云清神尊的事情么？”
我无奈笑道：“果然还是你最了解我，你是怎么瞧出来的？”
令影颔首，缓缓道：“君上这几日与神尊在一起，表面看起来很是开心，可君上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在发呆。属下前几日听闻君上与云清神尊谈话间提及了精灵族战事，今日又恰巧有星君前来求见神尊，属下便猜测，君上是在担心神尊此去是否顺利，是否能安好。”
我扶额沉声道：“神族之战，少则半年，多则数百年，我怕他这一走，我会……”
令影会意一笑，浅浅道：“那君上为何不随神尊一同前往？”
“一同前往？”我惊讶，思纣一阵，还是摇头道：“这样不妥，我不是九天的神，我只是个鬼仙。我去了，难免会引来非议。”
我从未想过要随他一起去，究其根源，还是因为那一场劫难过后，我便对九重天、神仙的字眼忌讳的很，我是个罪神……云清是第二任星辰之主，若他公然带着我，我怕给他招惹来闲话。
“君上还在记挂数万年前的事情么？”
这些事情，终究还是瞒不过他的眼睛。
我点头，拧眉道：“我是个罪神……”
“可君上是冥界的鬼君，君上不愿意与云清神尊一同前往，无非是因为自己心中过不去那道坎罢了。君上，属下虽未经过这些事情，但也懂得怜惜眼前人这个道理。君上与神尊在一起的时候，难道不开心么，属下想，君上应是也舍不得神尊，既然如此，君上给自己多些勇气，便给神尊与君上多个机会。”
“多些机会……我何尝不想。”我踌躇不定，“本君再想想。”
我孤身在九泉大殿愣坐了大半个时辰，对着旁侧冰冷的柱子发呆，直到冥界的钟声响起，我才收回思绪。
我舍不得他，与他一起去，是最好的办法。可我，究竟还在犹豫什么呢……既然决定全心为他，又何必再怕旁人说辞呢……
魂不守舍的回到九华殿，殿外烛光交织，风晃动着竹叶轮廓，摇摇曳曳。
橘光那头，一青衣仙者还在同他禀报着什么事，我有心放慢步伐，缓缓走向他，抬袖示意身后随行的女官止步，自己厚着脸皮去听墙角。
“天狼妖本就凶煞，一入凡尘，便更猖獗狂猛，他此时劫持了相思女君，女君有神脉护体，他固然不能奈女君如何，但女君终归是一族君主，精灵族现在人心惶惶，长久下去恐民生哀怨，不攻自破。”
“族中不是还有子梨带兵把守么？”
“上神领兵攻了两回，但皆是碍于女君安危，与天镜山圣地的那块结界不敢贸然动手。”青衣仙者立身负袖道：“守枯躲进了天镜山，便是想以此来逼天界妥协，放它天狼一族的封印。属下们现在，也无从下手。”
云清拂袖扫去桌上一片枯叶，淡淡问道：“本尊命你查探的事情，你可查到。”
“这……”青衣仙者踟蹰一顿，压低声音回道：“小神去查过斗转星移阵，确实发现了生人的气息。”
云清并未立马追问是谁，平静的放下茶盏，“吩咐下去，明日本尊会亲自前往，你转告司命，命他即刻返回九曜宫，暗中守住斗转星移。”
“是。”
青衣仙者转身要走，我赶忙旋身往后一躲，避开了他们。斗转星移阵，原来是那个东西出错了，怪不得天狼妖会逃出封印。
我捂住自己的心口，缓了少顷，抬步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