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因为缺少当事人,并没有被宣传。林孝为了宋盈烁,好好整治了一下那个被打晕的混混。“该!”林款在面馆里大声点评,她身为安森林仅有的几个好友,自然对他时不时就被一群小混混打成死狗的事情有所耳闻。她曾经让自己亲爹帮忙把那几个小混混找出来,没想到这些人实在难缠,泥鳅一样滑不溜丢,怎样都逮不住。现在他们不仅自投罗网,还敢对宋盈烁动手动脚,赌上她林款的“款姐”光环,要是不能让自己爹好好敲打敲打那群人,她就不姓林。
安森林住进了医院,千锤百炼,他早已不痛不痒。林款感叹幸好都是皮外伤,看着吓人,却还没有前几次伤筋动骨。坐在一边削苹果的宋盈烁突然抬头,盯着安森林问:“你为什么不还手?”她心里有太多疑问,比如为什么那些人要打你,为什么林孝能力那么强没有重视这件事,为什么他那么害怕见到警察,可是这一切她都可以慢慢调查,慢慢询问。他的忍耐实在令她吃惊。
安森林不问反答,他说:“如果那个时候是别人在挨打,你会站出来吗?”
宋盈烁果断摇头:“我还是很惜命的,总不能为了别人冒生命危险,毕竟我自己也是一条生命。”
“那你为什么要为了我站出来?”安森林得意的嘴角一直上扬。宋盈烁摇摇头,她的眼睛清明睿智,里面有一个深深的风口,吞噬着别人的理智,她微笑着说了一句话。安森林的眼睛瞬间闭上,一整个冰川坠落暖洋,泪水决堤而出。
她说,你值得多花一个机会去信任。
宋盈烁心理承受能力强,几天后就可以上班。面馆每天十点准备,十一点才开始营业,宋盈烁确实没必要去太早。只是在家里也觉得无聊,不如早早出来吃个早餐,图个热闹。
小城市的早晨是寂静的,不像大城市,车水马龙彻夜不眠。
寂静在此刻有一种说不出的诗意。
很小很小的时候,爸爸每天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到处寻觅美食。经济拮据,爸爸什么都只买一份,交到宋盈烁手里。宋盈烁乖乖地把第一口喂给爸爸,爸爸假装吃一口,然后夸张地说哇,好好吃啊。每当这时她就会咯咯笑得开怀。
不知道是当时年纪小没见识,还是爸爸的表情感染了自己,她回忆起自己童年,觉得当年所吃的食物,没有一样不怀念。她可以坐在自行车后座,吃东西时,头都不抬,也不看路,只记得车轱辘划过水泥地,划过泥土地,划过黄色盲人行道,划过高高低低的坡。
那样无忧无虑受到庇佑的日子,再也不曾有。
“你是,林款店里的那个小丫头?”面前不知道何时出现一个人,他在桌子上放了一碗胡辣汤、一碟茴香小油条、一碟水煎包。坐在宋盈烁身边时,有淡淡的清香,刚洗漱过的清洁味道。宋盈烁点点头,这个人她见过。
“起那么早啊,你可比你款姐勤快多了。”周昱川夹了一根油条泡进胡辣汤里,油条喝饱了汁,变得褶皱,放在小碟子里,配上清脆的腌黄瓜和腌萝卜嘎崩嘎吧地吃起来。“胡辣汤好喝吗?”宋盈烁看看自己碗里的豆粥,稠稠的,泡进煎包时,有一种浓郁的香味,把煎包的油腻减淡了很多,吃着会上瘾。周昱川夹了一根油条泡进去:“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说着他拿了一个小碗匀出一点,宋盈烁不好意思地伸出了筷子,小心翼翼地学着他在油条上放一片黄瓜,缓慢地放进嘴里,嚼了一口,惊喜地两眼放光。周昱川跟着她惊喜晃动的头一起晃,说:“不错吧。”
宋盈烁没有咽下就重重点头,两个吃货目光对上,有来有往地对着煎包油条豆粥胡辣汤赞不绝口,一顿饭吃得热闹异常。
等宋盈烁拍拍自己吃得鼓鼓的肚子和周昱川道别时,已经热出了一身汗。她拉开拉链,冷风侵入四肢,清明很多。吃饭期间,周昱川向她介绍了这个小镇的美食,种类繁多,包罗天下。
宋盈烁觉得自己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真的是,太幸福了!
临别之际,周昱川把自己脖子上的格子围巾放到宋盈烁的脖子上,没有冒犯地为她围上,后退一步说:“戴围巾会比较暖和,而且可以保护呼吸道。”
命运巧妙地打了个响指,雪花零星地从天上飘来,一片一片,大到顷刻间,世界就落满了白。宋盈烁惊讶得不得了,欣喜地仰头望天。周昱川忍俊不禁:“第一次看下雪?”
“以前也见过的,但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宋盈烁有些不好意思。
“要不要陪你走走?”周昱川抬头,伸手接了一片雪花,“这么浪漫的场景让你自己看可惜了。”
宋盈烁没有说好,也没有拒绝。
这条街是最普通的老街,旁边种着绿化带,偶尔有汽车缓慢路过。
两个人默契地沉默着,一左一右,绕着街道走,静谧美好。
周昱川低下身子系鞋带,抬头看不到宋盈烁,眼睛匆匆一寻,背后被打了一下。
回头,宋盈烁站在那里对他盈盈一笑,圆圆的小脸,娇憨可爱。
他佯装生气:“淘气!”这是个形容词。
尔后又挂上笑容:“小淘气。”这是名词。
语气里的愉悦和男人特有的磁性声线,让两个人对视时,宋盈烁的心怦然一跳。宋盈烁直勾勾地和周昱川对视,眼睛里的喜悦毫不遮掩:“很高兴认识你。”周昱川还没有见过和男人相处得那么自然的姑娘,宋盈烁坦率得像一阵太肆意的风。念在她一脸真诚,他收起吊儿郎当的笑容说:“我也是。”
“那么,下次再见?”
“再见。”
宋盈烁一直到周昱川的背影消失还在注视。
赶到面馆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宋盈烁本以为公交车很快就可以到,没想到小城市的公交车那么不靠谱,等了几乎快一个小时,等到快绝望。她跑进面馆,发现安森林和周昱川都来了。
看到满身风雪的宋盈烁,周昱川“哎呀”一声,他说:“我没想到你今天也要来面馆,早知道我开车捎着你了。”
林款拍拍宋盈烁身上的雪,打量着说:“你们今天见面了?”说着,拿给宋盈烁一条干毛巾,她满头风雪:“雪水化在头上会感冒。”
周昱川在安森林警觉的目光中满足地说,我们今天一起吃的早饭哦。
宋盈烁只觉得自己这副样子简直不能再狼狈,无心听他们说话,躲进后厨。
正在切菜的陈大壮看了她一眼,说:“今天下雪没带伞?”宋盈烁点点头,“那就在后厨待会,暖暖身子。”陈大壮手下刀咣咣响,一边说,“等会叔给你熬碗姜汤,去去寒气。”宋盈烁再次点点头,帮忙清洗青菜,自来水管喷出的水流淌过手指感知得到温度,暖暖的,她想自己这次是真的冻惨了。
周昱川看着在后厨门口打转的安森林,调侃道:“怎么,想进去表现表现?”安森林不和他开玩笑,眼睛直往后厨那个瘦削的背影上瞟,她手指红成了胡萝卜,低头洗菜的样子让人很心疼。挽了袖子,安森林就要冲进去帮忙,被林款拉住。她一边打开后厨的门走进去,一边叹服道:“真是羡慕阿烁,怎么就被你这么个情种看上了呢。”
喝了姜汤,感觉全身一暖,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宋盈烁一脸鼻涕一脸泪地样子逗笑了所有人。林款刚才非要拉着她坐在大厅,空调暖气开到最高,陈叔把姜汤端上来以后,宋盈烁百般不情愿,最后在林款的威逼利诱下才喝下。
她接过纸巾,好好地把自己的脸擦了一下,感觉鼻子确实通气了,心里开心,笑容自然浮现,没想到坐在对面的是安森林。她有点尴尬地收回笑容,安森林目光穷追不舍,两个人目光你追我赶,几番下来,宋盈烁要起身离开。周昱川安抚地拍了拍宋盈烁,示意她坐下来。林款猛一拍周昱川的大腿,把周昱川拍得全身一抖,疼得咬牙切齿。
绿蚁新剖酒,红泥小火炉。
风雪天气,面馆也早早关门大吉。
陈叔看看人不多,回家去了,小陈贪玩,也早早撤了。
四个年轻人围成一圈,干脆搬了一个煤炉堵在门口,火炉边烤红薯,火炉上坐一茶壶,温点小酒,嗑嗑瓜子,背景是漫天挥毫的雪,豪迈恣意。
林款话多,把永安镇的八卦数落了个遍,几人听着听着,便喝多了酒。
林款酒品最差,喝多了就唱歌,扯着嗓子唱,不以调准能博彩,但求痛快任鬼号。
周昱川把她拨拉到一边,看着不让她摔倒,任其自娱自乐。
安森林笑着说:“她倒是好兴致。”
他看着这个敢哭敢笑,敢怂敢俗的小女子,觉得在场的人都比不得她有血有肉。
周昱川摇摇头,他说:“我倒是钦佩阿烁的淡定,她干什么事都条理分明,雅俗共有,刚柔并济,活得很妥当了。”
宋盈烁不喜欢这种吐露心迹的氛围,自以为是的评断装逼的成分大于分析。
王羲之说每览昔人兴感之由,会临文嗟悼。
宋盈烁不会,她只觉得失态、难堪、幼稚,甚至替老前辈暗暗惭愧。
见宋盈烁不捧场,周昱川强行加戏,他绕着宋盈烁转一圈说:“你真高傲。”
这种夸奖,除非是玩笑,否则都有挑衅的味道。
宋盈烁轻描淡写,她思索了一下,决定还是制止周昱川的想象。
挑了一种最简单的表述,她说:“我其实很活泼,是命运选择了我。”
宋盈烁最羡慕的是高考语文试卷的阅读理解。
里面的遣词造句,辗转起伏,甚至标点符号都可以被人反复琢磨,细细品味。
就算不得其法,也能窥见命运骤然失手的悬念里的蛛丝马迹。
随你联想呢,瞎扯呢,莫须有呢,有观众,就算是独角戏也有了意义。
可是宋盈烁没有,从来没有人试图靠近她的心。
安森林试图解剖她,他说:“我觉得你那些都是一张皮,从小说电视里学来的待人处事,有点不太生活化,是别的人物的一张皮。那张皮下面,才是你自己。”
没想到周昱川和宋盈烁同时喝倒彩,周昱川说:“拜托,你这说法太老套了,我还戴着面具呢,谁不是戴着面具生活!你这形容太水了。”
安森林红脸,他本来就不是多有文化的人,只求乱拳打死老师傅,想到什么说什么,让宋盈烁对自己有个印象,他觉得踢馆的周昱川真是聒噪。
都是少年人,谁没有说两句诗的冲动,谁没有铁马冰河的热血,谁没有朝霞粉红色的心情。
挥斥方遒,喋喋不休。
大家谈诗、谈歌、谈电影,虽然都是半吊子起家,胜在氛围烘托和心情的自得。
周昱川举着酒杯说:“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宋盈烁笑他夸张,但心中确实有些被撼动,她举起酒杯,脸色因为激动显出两团红晕。
最后周昱川掏出手机放了一首歌,把现场带向高潮。
他又蹦又跳,林款十分配合得在一旁尖叫。
安森林和宋盈烁站在一边,身体跟随着小范围晃动,暂得于己,快然自足。
尽情尽兴。
巧的是,这一件事后来三个人再也没有提起过。
虽然心里都有怀念,也承认享受这种赤诚,但人生不止如初见。
只有一知半解的林款,记得那天很开心。
她后来攒了很多局,心中隐约有个模子,却在无数次追寻中大家各怀鬼胎,迷失了一开始的感觉。
桃花源昙花一现,留给人无限盼头,恒久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