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后,很多人是被自己的慌乱致死的,宋盈烁一直在小心地克制自己的动作,除了呛水和一开始脖子上那道勒痕,没有别的伤。即使这样,安森林还是坚持让她在医院修养,一直到脖子上的痕迹消肿,医生说他们浪费床位的一周后才出来。
周昱川和林款常常带着水果来看他们,可是谁都能看出来他们俩之间矛盾越来越激烈。宋盈烁的微信里已经很少有程俊卿的消息,她知道这是程俊卿得手而不是放弃的讯号。
今天他们又吵架了。来的路上,周昱川一直在玩手机,林款一把夺了过来,周昱川更是一把抢过去。林款瞪着他,周昱川恍若未见,等一局游戏打完,他才看着面前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把手机给她看:“看看,看看,我是和女的聊天了吗,游戏都不能玩吗!程俊卿那样的我都为了你拒绝了,你还在防着什么!你不是喜欢追剧吗,你没事不能看你自己的电视剧吗!”
满满的厌恶和不耐烦,周昱川无师自通结婚十几年后的男人没耐心的嘴脸,即使看着林款难过,也更多的是不满,他把手机收回来,幼稚地背过身去,轻声说:“真不知道当初怎么会看上你!”
“你现在嫌弃我了吗?”林款说着眼泪流下来,整个人抖成筛子。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下意识说出的话有多伤人,周昱川眼里有点抱歉地回头,却不想违心地哄她,这些天来的不断争吵,实在是把他的耐心都磨完了,他不明白林款怎么就看自己什么都不顺眼,大有一副吵一架散了干净的架势。他不想散了,可是他感觉自己没有力气再去维护了。两个人抓着一点感情作困兽之斗,决绝的态度决定了任何一方,都不得善终。
走进医院,周昱川息事宁人地揽住林款的腰,林款此刻来了脾气,狠狠地甩掉。周昱川最后一点耐心也用完,双手插兜走。两个人距离隔了有几米远,但是谁都能看出来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
最后,林款忍不住走过去,拉着周昱川的手,她好像才意识到曾几何时那么渴望的那只手已经被自己轻而易举地牵起来,她就像一个暴发户,在曾经的自己面前不断炫耀着现在的富有,并且每一次炫耀,都会加深内心对这份感情畸形的执着。
这是个死局,从周昱川第一次说爱她的时候就不可堪破。
宋盈烁住了快一星期的院,猛然间看见她穿病号服以外的衣服觉得眼前一亮。粉色阿迪卫衣、牛仔背带裤、小白鞋,清新可爱得简直比十七岁的少女还少女。安森林早就想象过宋盈烁很适合粉色,如今一看,自己果然判断得没错。
林款摆脱烫手山芋一样有些刻意地松开了周昱川的手,走上前捏了两下宋盈烁嫩得一掐就能淹死人的水灵脸蛋,感叹爱情真是滋润人啊。
宋盈烁一把拍开她的手,嗔了一句“去你的”。她明天出院,今天已经等不及要出去跑一跑,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在会展中心的广场上走一走。
广场很大,有个很高的塔,林款吵着要上去看,宋盈烁坚持晚上更有看头,最后两拨人分开行动,林款和周昱川买票进塔。
观光台高达两百多米,俯瞰下去,下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完全看不出宋盈烁他们在哪里。林款笑着说,晚上看的都是灯,图的是一高雅,白天看才更有趣。
周昱川见她难得心情好,也面容轻松起来,他拉着林款的手,两个人静静地看着,突然,林款张开双臂,回头深情说:“You jump, I jump!”周昱川就在她耳边配乐:“噗噗噗~”林款笑着打开他,两个人傻子一样大笑,笑着笑着氧气不足一样戛然而止。
十几年的感情在此刻是那么苍白无力,尽管两个人都尽力去粉饰太平,可是谁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他们把自己的感情压缩太久了,那原本就脆弱的爱在时间的压制下成长为一种更深刻的感情。生活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只有离人和悲剧才可以担当深刻。
林款觉得忧伤无处不在,她曾经豪爽的声音在不知不觉间也沉稳了下去,她笑得眼泪摇摇欲坠,她笑着说:“怎么办,周昱川,我们该怎么走下去?”
“只要你别再胡闹就什么事都没有。”周昱川似乎是看不到她的忧伤,强硬地拉过她,按在自己的肩膀上。两个人太了解彼此了,林款一眼就看出他的承诺是因为没把握,可是这个肩膀,她向往了十几年的肩膀,就算在一起后发现并没有自己一直幻想得那么宽阔可靠,这个人也不再那么吸引十几年后的自己,可她还是不甘心轻易放弃。十几年的白日梦,也是一种耗费心力的东西。
没有什么太大的看头,逛了一圈下去,得知那两位看电影去了。林款笑着说,我怎么觉得那两位是来度蜜月的啊?
“看个电影就度蜜月了?我们也去!”周昱川向来争强好胜,以前林款觉得他的攻击力很让人心动,现在置身于其中,却觉得幼稚,在被拉着走的时候,她回头又看了一眼从来到起就一直暗自向往的游乐场。
电影是周昱川选的英雄电影,一直打打杀杀,实在没意思极了。看的时候他自己都睡着了,林款正百无聊赖地往嘴里塞着爆米花,手机铃声响起,她手忙脚乱地接了,小声问了一句:“喂?”
“林款吗,我是程俊卿,我有事要和你说一下。”
挂上电话,林款陷入一种强大的模糊里,她一下子分不清这是什么时刻,仿佛他们还是十几岁的样子,她不愿意面对残酷的现实,她默默祈祷,希望上天等一等,再等一等,让她这个梦,晚一点再醒。
出来的时候,这几日气温回升,空气像烘烤的面包一样暄软,风一下子也温柔了很多,夜色浓郁得令人沉醉,是冬天的玩笑。
几个人租了自行车,小鸟一样在橙黄色灯光下游动,他们在人行道上调皮的孩子一样逗弄吓唬着路人,车轮子经过翘起的地砖,便会有从地上发出一样的失真而遥远的声音,一长串有规律的咕噜声,听上去像推到多米诺骨牌一样的爽,像八十年代的阿飞电影。
宋盈烁长发飞扬,眉飞色舞,她快乐得像一只鸟一样紧紧跟随在三个车技娴熟的人身后,偶尔过一个坡,她便紧紧攥住把手,煞有介事的模样。
林款感觉又回到了中学时代,她带着笑容看向周昱川,两个人默契地牵着手慢慢地骑,像极了当年一起放学的时刻。不管有什么不开心,为了现在这一刻,都值了。
安森林有样学样,他伸出手,宋盈烁却扭过头不接,并且十分气愤:“你松开右手。”安森林换了只手松开,车把一歪,他吓得急忙双手把住车。宋盈烁更气了:“你明知道我不怎么会骑车,你还让我伸右手牵你!你自己都不能保持平衡!你都不会为我考虑!”
安森林无奈,感觉浪漫这个词永远和宋盈烁无缘,他低声下气地道歉:“对不起嘛,我脑子笨,没想到。”宋盈烁缓和了脸色,慢慢伸出左手交给他,小心翼翼的神情令安森林忍不住想要炫耀一下。他的自行车一歪,和地面擦肩,宋盈烁慌得刚要伸手去捞他,他又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滑了几米后,绕到了宋盈烁另一边,这一次,他伸的是左手。
又甜蜜又埋怨地把手伸过去,握住的那一刻,红灯亮起,两人笑着刹车对视,车辆都静止,世界都定格在这一刻,像在铭记一个重大的历史时刻。
绕了几圈,回去还车,坐在公交车上,四个人都累得不想说话,相互依偎着看窗外陌生的风景,不一会就睡着了。上上下下的乘客都会忍不住看一眼坐在最后一排的他们,风尘仆仆的痕迹遮盖不了他们面容的精致,青春剧一样的配对使这个平庸的公交车也不再那么普通。四个人两两靠在一起沉睡的样子像是在拍电视剧。
老人再次对宋盈烁出手有百分之七十成功的把握,同样有百分之七十暴露自己的可能。林孝亲自赶来,两地警察联手,两天就把他在一家沙县小吃那里逮捕了。他是一个高大的老头,缩水的外表依稀可见当年的俊朗,看上去又年轻又苍老,有着四十岁的精神和八十岁的威严。遒劲臂膊是裂纹的河流,血管像雕塑一样横在上面,就是它们结束了那些脆弱的生命。林孝看着他的手,无端冒了寒气,老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我记得你,我们都输了,那丫头是个命硬的。”
宋盈烁接到犯人被捕的消息,急忙抢票往回赶,任谁听说一个存心要害自己的人被绳之以法都不会再淡定地游玩。
濒临生死,一只脚踏进过那个陌生的领域,宋盈烁再也没办法自欺欺人地尘封对父亲的感情,她看着安森林替她打包行李,神色越发莫测。
安森林恍然无知,笑着从后面揽过宋盈烁的腰,手指把玩着手电筒说:“其实这是当年你爸爸给我的,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曾经也救了我一命呢。”
宋盈烁的手瞬间僵住,她满眼愤怒地漆黑眼眸缓缓回头,盯住安森林,看着他像孩子一样欢呼着抱住自己,感叹:“真好,你没事真好。”
他的快乐是有形的,像一阵夏天的热浪,宋盈烁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浪伏击,有那么一瞬间,睁不开眼。
四个人走了两个,周昱川玩性大减,常常是在一边玩手机。路边一家店在打折,林款拉着周昱川进去,惊喜地发现衣服都挺漂亮的,她兴冲冲地抢到一件外套,挤到镜子前打量一眼,还挺满意。她抬头寻找周昱川想要得到他的意见,在店里环顾一周都看不见人。她茫然地把衣服拿在手里,转眼被人抢去,她走出来,发现周昱川蹲在一边在打游戏。
“我刚才试到一件很喜欢的衣服。”
“是吗,我看看?”周昱川还有一点做男朋友的觉悟。
“可是被人抢走了。”
“那就没办法了。”周昱川耸耸肩,起身欲走,看林款没有动作,回头,“那我们,再去抢回来?”
“不用了,没有缘分,强扭的瓜不甜。”
周昱川受不了她这个调调,拔腿就走,衣袖被拉住。林款的眼里流不出眼泪,只有理智地审视,她坦诚相见:“周昱川,对你来说,我到底算什么?”
周昱川神色也认真起来,这一阵子的角逐,两个人都筋疲力尽,他亮出底牌,划清底线,希望林款能够认清游戏规则,他说:“有你可能没什么,但是没你就不一样了。”到如今,他还是不肯对自己开口说爱。
林款觉得有些好笑,她追逐了那么久,莫非他真的只把自己当朋友?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容,林款刚要说话,周昱川把她揽进怀里:“好啦,听话,别闹了。”
他温柔地嗓音像钝刀剁肉,不能给人防备,却也无法抵抗,林款沉默着任由他亲了自己一下,等待的公交车跟上来,情节紧凑,不给她思考的机会。
疲惫中坐公交车,他目光放在窗外,深思的样子那么遥远,缥缈的像一股风,林款忍不住碰了碰他的手。他回魂,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道:“我在听歌。”
单曲循环的张惠妹的哭砂在此刻有一点讽刺,林款看着再次出神的男人,眼睁睁看着他坐在自己身边,酝酿出一篇与自己无关的随想。走近他身边,就走不进他眼中,他的眼里没有自己。林款轻轻跟着节奏开口,可笑再次发呆的周昱川在她快要唱到高潮时才反应过来,转过头,第一次认识她一样惊讶。
林款心中苍茫一片,她放大声音,跟着唱你是我最苦涩的等待,让我欢喜又害怕未来,你最爱说你是一颗尘埃,偶尔会恶作剧地飘进我眼里。
公车上的人都在注视她。她一辈子就勇敢了这一回,她从高中起就一直羡慕那个处处出挑、行事出格的少年,她因为向往而死缠烂打,就算当他的配角也甘愿十年如一日。她永远在面馆里等候,不论何时,会安的人都可以把她的面馆当作夜深时可以归去的家。她用时光赠送人鲜花满怀,就算过客也认真,却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该如何度过。
现在她终于站出来,为自己当了一回主角,歌曲放到“你是我最痛苦的抉择”,她再也唱不下去,只能满眼泪水地最后一次用那种单纯的真挚的充满爱恋的别无他想的无论如何的目光,去好好看一眼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那么陌生的人,她的笑容像荆棘里的花,伤痕累累却照亮了人心。
车子一个突兀停住,她灵敏地转身,在一个不知名的站牌跳下车,满眼扑朔无踪,公交车车门关闭,迅疾离去,腾起的汽油味的热浪里,她捂住鼻子,带着氤氲的眼泪肆意。
周昱川只当她又在发小脾气,没有想要去追,他怎么也想不到,一起十几年的人会在这么一个平淡的下午,就这样消失在生命里。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林款。那个从十几岁就一直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女孩,那个从来都站在那里等待自己的女孩,那个永远不会离开自己的女孩,就这样和他说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