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刑场就设在咸阳城的菜市口前,行人围聚,摩肩接踵。正逢休沐,楚意闲来无事,也挤在人群中,冷眼看着日晷上细长的针影指向午时刻度。
场上之人蓬头垢面,脏衣烂衫,与曾经花枝招展,明艳照人的风流寡妇判若两人。她干涸开裂的嘴里空空再也骂不出污言秽语,整个人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堪堪吊着。
午时一至,刽子手的铡刀照着她腰间无情地砸下去。那一刻周遭鸦雀无声,楚意仿佛听到冷铁切断血肉脉络和骨骼的声响,她虽是闭上了眼的,眼前却是一片刺目的猩红。
再睁眼时,众人皆被残忍的刑罚吓若鸟兽般一哄而散,楚意站在四散奔走的人群中,无声地望着匍匐在地上的成沁阳,准确来说,是成沁阳的上半截身子,在那里不断挣扎着往前爬,与她的双腿渐渐分离,在地上拖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经久长留。
不知打哪来了一群野狗,一窝蜂地狂吠着扑上去,对着她一分为二的尸体又撕又咬。
楚意心里出奇的平静,像是一汪大雪冰封的湖,怨恨的冷在她血液里肆意侵蚀。秋日高起,她逆着光抬起手,掌心向内,有毛刺刺的光线从她指缝间若隐若现地滑落,她的手依旧白皙干净,可这一回,再无人问她一句“你在怕”了。
而她,自然也不再害怕。
“嫂嫂,后会无期了。”
她如释重负地往现在所居的客栈走,正要穿过一条窄巷,抄近路回去时,前路冷不防被两三个人挡住。她不解地抬眸一看,带头之人有些面熟,却着实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小子,这就不记得本大爷了啊?”此人穿得衣冠楚楚,听到他颐指气使的语调,楚意旋即想起,正是那日在茶肆中与扶苏争论,被她一番话驳得下不来台的那位名家士子。
楚意见他身后又簇拥过来四五个健壮男子,各个面带凶光,来者不善。她当即机敏地脚步一停,扭头拔腿就跑。街上人来人往,她刻意一头扎进人多的街口,仗着身形纤瘦灵巧,在行人与商贩的货摊之间灵活穿梭,像极了当初和项藉在下相街头追逐打闹般舒意畅快。
那群壮汉一面紧追不舍,一面气急败坏地嚷嚷着“站住”,他们身形魁梧,远不如楚意随机应变,这厢是撞翻了花家小妹的胭脂摊,那边又掀了赵老四的鸡笼,一时间咸阳街头乱作一片,鸡飞狗跳,整洁的街道路面惨遭荼毒,满地狼藉。
楚意心想反正被这些人抓着,轻则挨上一顿拳脚,重则一命呜呼,索性拽着他们当街胡闹,到时便可以聚众闹事的罪名,将他们一并拖了受罚。果然还未等她跑出这条街,便有城中巡逻的卫兵赶到,三下两下将他们一群人扭在地上。
带头的十夫长呵斥起来,“怎么回事,咸阳城是你们胡闹的地方么!”
那领着家丁围堵楚意的名家士子连忙指着她扯谎道,“这位军爷,您有所不知,这小子偷了我傍身的玉佩被我家家丁发觉,非但没有归还,还转身就跑。那玉佩是我家先考所留的家传之物,我等这才急着要将他拿去问罪呢!”
“诬告,你这是诬告!”楚意见他自作聪明,正好接招抢过话头喝道,“分明是你记恨曾经我当众驳斥了你的学论,害你失了颜面,今日趁我独行单道,来将我堵在巷子里准备施以报复。你既然说我窃取财物,各位军爷大可搜查我全身上下,看看有没有所谓赃物!若没有,此人蓄意滋事斗殴,再加污蔑他人,损人清誉,是否该处以城旦三日、赀罚钱银?”
十夫长眼瞧着楚意身着布衣,前言后语却有条有理,想撇得一干二净,遂道,“你这小子虽是外地口音,又不像个读书人,律例却熟得很。”
楚意昂首扬声,“我等身为大秦黔首,规章律例岂有一知半解之理?”
“那尔等还知法犯法,立刻随我去县府见尉君!”十夫长疾言厉色的模样唬得楚意身侧的名家士子没出息地悚然一抖。
楚意立马闭了嘴,不再多言替自己狡辩。她本在县府当差,咸阳县狱里的官吏大多识得她这张丑脸,即使县尉到时当真要判她当街闹事之罪,她也不怕狱中被人为难。她乖乖随了前来押解的官兵走在队首,没走几步,却又冒出来个拦路虎。
这厮虽老迈有余,却目带精光,礼节周到,见着十夫长便出示了一枚令牌,站在楚意身侧道,“各位军爷,不好意思,这位是我家公子府上新来的门客,我家公子愿意出面替他作保未行盗窃之举,至于这当街闹事的罚款,也由我家公子代他缴纳,还请军爷行个方便,让老朽先将人保回去,也好给我家公子一个交代。”
十夫长接了老人家手里的腰牌一瞧,转脸便对着楚意和颜悦色道,“难怪小哥儿如此能言善道,原来是公子的门客。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放人放人。”
楚意连忙向为她说话的人道谢,这厮和善地呵呵笑着,将她往路边的一架牛车引去。车中端正坐着的,正是朝服未褪的扶苏。她脸上却也不曾有意外之色,仿佛早已料到般于车门外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参见之礼。
“先上车罢。”扶苏和声招呼了她,她也不推辞,依言登上了牛车,规矩地跪在了他身侧最合乎礼仪的位置。
在远远瞧见这趟朴实无华的牛车起,楚意便已经猜到了替自己解围的一定是扶苏。能在咸阳城中被称为公子的,唯有诸位王子。她在宫中虽未曾将秦王的十八位公子认齐,但对他们每个人的品性多少听闻了一些。而与她有过交集的这几位中,多是自持公子身份,眼高于顶的,即便真是胡亥与昆弟,他们出行也从来都是骑马或乘坐马车,不会选择慢吞吞的牛车。
宫中有两位公子出行爱用牛车,第一自然是身体羸弱,受不住马车颠簸的子高,而另一位便是扶苏。此人尚俭,除了大型祭典或出城巡视,日常出行皆是用府中空置的牛车。所以车厢之内更是朴素,了无半点饰纹,一看便知平时是用来拉运货物的车驾。
“想必那日茶肆之中先生出言为我驳斥他人,先生便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了。”扶苏随和地与楚意说道,“只是我并不明白,先生在县府谋差,说明并非全然淡泊,既然知道我是谁,我也曾向先生表露了结交之意,大可从我门下出去一展宏图,可自那以后先生却从未来与我相见?”
楚意听他言语中没有那些客套的粉饰,反倒显得诚恳真挚,有些受宠若惊地微笑道,“公子过谦了,草民微贱,岂敢与公子妄谈结交。何况草民并无入仕之心,更不是为官之才,公子爱贤重能,而草民那点口舌上的小聪明不过是班门弄斧,在县府谋差,实在是迫于生计,不得已罢了。不过今日逢公子出手解围,草民愿为公子鞍前马后,以报今日之恩。”
扶苏摆手道,“非也,在我看来,先生便是沉睡中的鸿鹄,定然不安与燕雀为伍。既然先生不愿入朝为官,但扶苏还是希望先生能在府中小住一段时间,大小杂事,学术论言,很想听听先生的见解。”
楚意并不想在这些拗口晦涩的学术研究上浪费精力,索性一把解了束发的长绸,一手蒙上半张侧脸,“兰池宫中,郑夫人寿宴上,奴婢随胡亥公子赴宴,曾与公子匆匆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公子可还记得奴婢?”
她的秀发滑落披下,原本扶苏就瞧着她有点眼熟,还在想哪有男子会生得如此秀气俊美,经她这般开诚布公,旋即想起了她的身份,惊道,“原来是楚意姑娘,难怪看你眼熟得紧,可我听家母说姑娘你是因为顶撞幺弟,被他一怒之下命人杖杀了么?”
“此事说来话长。”楚意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垂下覆面的手,“奴婢该是已死之人,若留奴婢在府上,公子不光得罪胡亥公子,更是涉险包庇,有违秦律。”
扶苏连声称不,想来搀她,却碍于男女之防,只能虚扶一把,“姑娘虽是女子,却胸藏乾坤,为大多儿郎所不及。姑娘若能随扶苏将分立法律推行,那便也算将功折罪。更何况,人虽死,但凡心念不灭,为何不能重生?”
楚意的眼神往旁边躲了躲,“公子说笑了,奴婢是为奴籍,比寻常百姓还要卑贱鄙陋,岂有将功折罪之说?”
扶苏道,“这世上,除生死外再无大事,而于生死面前,没有谁比谁卑贱之说。真正的高低贵贱,从来都只在人们自己的心,只要你自己不轻贱自己,就值得他人以礼相待。”
这是楚意在咸阳得到的头一份尊重,唯独眼前此人不以她奴婢的身份轻视她,也不会小看她是弱不禁风的女子。她可以平等地用她的才思收获他的这份尊重,而他同样用他的尊重,收获了她的敬仰。执礼再拜,“奴婢愚钝,尚不及以浅薄之才枉食公子之禄,奴婢甘作公子的门下学子,向公子讨教经世之道,还望公子不嫌。”
扶苏求贤若渴,能够留住楚意,已是喜不自胜,“你且起来,我这是头一回收门生,若有不周,还请姑娘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