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意记得去年生辰,昆弟曾带她去的那个山谷里,虽是积雪深厚,但还是有少许枯枝外露。幼时那段逃亡时光里,常常藏身山中,粮草不足,要靠着野菜山鸡勉强度日,她跟着阿姊倒是将些常见的花草认全了。她便是曾在那里的山壁上,见到过忍冬藤。
光明台刻不容缓,可知道山谷去路的,唯有她和昆弟二人。次日一早醒来,她就趁着王簌来看自己时,问起了昆弟。
王簌不知其缘故,只道她劫后余生,小好后第一件事竟是要找昆弟,仿佛生了些误会。笑着安慰她,“昆弟他……仿佛是又在奔忙些甚么,有些日子没见着他的人了。不过你不必挂心,养好了身子,来日方长,还怕见不着么?”
“这样啊,那便罢了,当我……没提过。”虽是无意之间,也该习以为常,却还是一层层失望叠积在楚意心头,窒闷不已。可眼下若是寻不着昆弟,那便是一等一的麻烦。她却转念毫不犹豫地做下了个决定,偏头又对王簌道,“小君,我突然有些饿了。小君上次做的鲈鱼羹色香味鲜,眼下倒是有些念想,只是不知这时候,还能不能寻到鲈鱼。”
王簌旋即莞尔一笑,起身道,“这有何难,我这就叫他们去城里买了鲈鱼回来,要是买不到我便让他们凿开冰河,为你钓上来。”
说罢,她便欢欢喜喜地出去了,又叫了忙着煎药的云婵进来伺候。楚意看了眼云婵手里的药盅,忍不住皱了皱鼻子,“这药闻着便要苦死人了,子檐那儿我同他藏了好些甘蜜丸子,你去同我跟他讨两颗,我喝完药嗑一嗑缓缓。”
云婵未曾多想,只道,“这药你不许动,等我回来盯着你才许喝。”说罢,即刻放下药盅子檐屋里讨甘蜜丸。
屋室里顿时只留下楚意和一众无言的摆件相对,供着炭盆的屋子里温暖如春。楚意来不及多想,撑着尚未恢复的身子穿鞋下榻,趁王簌和云婵都还未发觉,拿了架子上的厚袄轻手轻脚地就从自己的闺阁里溜了出去。
平日王簌与子檐不常出门,出门也是谨遵扶苏心意以牛车代步,故而马厩中就一匹老马可供她眼下之用。别院那五六个人此时八成都在前院忙活,无人顾着后首,便由着她轻而易举就得了手,从后门策马而走。
已是端月末,过不了几日就要立春,关内虽有地气回暖之相,但抚过耳畔的朔风依旧猎猎阴寒,似刀裁剑割,没跑出几里,楚意的两颊便被吹得通红。却是一刻都不敢停歇,按着记忆里的方向在马背上颠簸了一个多时辰,才跑到了那座山谷前。
还未进山便有寒气扑面而来,楚意紧了紧领口,山中岁月迟,越往里走,积雪越厚。马蹄未裹雪具,只陪着楚意走到半道就寸步难行,无奈之下她只能下马徒步,深一脚浅一脚地兀自蹚进去。
她不记得自己转过多少山壁,碰过多少暗石,跌在雪地里,又有多少次差点爬不起来。携冰带雪的枯枝堪比利刃,划破她的袍角棉袄,甚至在她刚刚复原的脸庞上落下两道不轻不重的血印子。她却恍然不知,一双手翻刨开一层又一层压实了的雪堆,直到每个关节都冻得紫红,再舒展不得。
当她破开山壁角落上坚硬如石的冰雪,有血从她指节擦破皮的伤处渗出,顺延而下,染就一行红泪。许是上天垂怜,终于让她找到了那几株为数不多的忍冬藤。
“有救了,有救了……”楚意捧着藤枝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嘴角虽是高高上扬,喉咙里却翻腾着苦涩的呜咽,不知是因欢喜还是悲戚。她徒手挖开了藤根旁的积雪与土壤,长期浸在冷雪里的手已经僵得毫无知觉,像是两把枯枝在麻木地扫拨。
数不清的斑蝥爬在忍冬藤根,因见了天光寒风而惊慌得四处逃窜。楚意连忙取出随身带不来的小罐子,也来不及去恶心,沉着性子便直接用手去抓取,又怕虫儿畏寒,撑不到她赶回别院就会在半道上冻死,又挑了些许虫卵一并装进罐子里,封上罐口贴身捂在怀中,像是将好不容易得来的珍宝贪婪收藏。
一回首,才惊觉自己不经意竟是摸到了山谷深处,半截身子都埋进深重厚雪里。山中风雪骤然而至,呼啸着从她头顶掠过。她明显地感知到自己的体力已大不如来时,抱着那一罐子能救胡亥性命的斑蝥,一时间,倒是真的甚么都顾不上了。紧紧揣着怀里的东西顶了满山风雪,便重新艰难地往回走。
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双腿也越发绵软无力。楚意只觉得全身都在漏风,冷得她牙齿不住打颤。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堪堪爬上马背,连缰绳都有些握不住,前路在视野里忽明忽暗,像是被口中呼出的热气模糊住了。
她自知不成,将腰带解了,将自己与马鞍绑在一起,撑着最后一丝气力在马儿耳边勉力叮咛,“马兄弟啊马兄弟,这么冷的天还拉你出来奔忙这一遭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还请你不要跟我计较。我是不大成了,不知道你认不认识回家的路,一定要将我怀里的东西送回去啊,不然他就,就活不成了……“
幸有老马识途,老老实实驮着她小跑着往别院的方向走。王簌和云婵回到屋中寻不见她焦急不已,众人皆停下手中所忙,上上下下地寻找,就差去宅子后靠的渭水捞人了。
她跌在大门前,老马累得直打响鼻,将王簌和云婵都招了出来。待她懵懵然清醒,榻前已围满了人,连久久不见的昆弟都坐在远处坐立不安地候着。她转见昆弟的面庞,但觉怀中一空,哑声惊呼,“罐子,我的罐子呢?”
王簌见她一转醒便只顾着寻别的,忙宽慰道,“东西我已经派人送去给了崔太医,崔太医拿到后必能保住胡亥公子的命的。”
楚意高悬的心总算落下,她还未道谢,昆弟就急急上前来与她道,“纵然事关幺弟性命,但你也不能不顾着自己的命啊,既然醒了便好好和我说,是不是去了那座山谷寻忍冬藤了?”
一连串的咳嗽从楚意胸腔里滚出,她听着昆弟言语殷切,不忍再与他使性子,虚弱作答,“那如何去到那里唯有你我知道,我又听说阿昆不在城中,胡…光明台危在旦夕,我总不能见死不救罢。”
昆弟急得将话脱口而出,“你与光明台早已桥归桥,路归路,即便见死不救有又何妨!”
楚意惊闻此言,忍不住讶异着睁大了眼睛,“这话,仿佛不像阿昆平常会说出来的。“
昆弟哑了哑,又苦苦叹道,“楚意,我是为你的身子着想,宫中神医妙手多如牛毛,幺弟又是父皇最宝贝的幺儿,自有人上赶着看顾求药。你在自己都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要为他、为一个早不相干的人以身犯险,值么?”
“总好过等到他人受尽苦难后才姗姗而来嘘寒问暖得好。”楚意被他说得烦躁异常,怨怼的话也有些不顾轻重。
昆弟一时语塞,别过脸不答。王簌在一旁瞧着二人间这番疾言厉色,不免尴尬,于是只得打了个圆场,“好了,楚意,昆弟也是关心则乱。要怪就要怪我,是我和崔太医说话不当心,没想到你会提前苏醒,将我们的话都听了进去。“
“小君莫要这样说,虽是铤而走险,但最起码换回了他的一条命啊。”楚意说,“只是希望小君再传句话给崔太医,不必告知光明台药是我寻来的,里头那一位厌恶足了我,又心高气傲,若是得知,必然不肯乖乖用药的。”
“这……”王簌又有些欲言又止,瞧了瞧昆弟遂道,“也好,只要你放下心来安心养着,我不让人说就是了。”
这时一直未说话的公羊溪插了话进来,“姑娘这一遭不顾性命地跑出去,受了大风大湿,寒邪入体,伤了脏腑阳气,致以内寒而气血不畅,肢冷畏寒,到了冬日更甚,虽不致命但总是病症,身骨最是受罪。幸而眼下即将入春,姑娘只要悉心调理,还尚有转机。还望姑娘切勿再任性而为,万事多多照应自身,才不辜负大家这些天为姑娘上下打点,操心操劳。”
楚意忙应声称谢,“有劳诸位为我辛苦数日,今后楚意一定谨遵公羊姑娘嘱咐,安生养着就是了。”
“如此便好,”王簌笑眯眯地拍拍她的手,怕她体寒,重又命人加了一床狐皮褥子,与云婵说,“药晾好了就喂她喝下罢,我去厨房温一温鲈鱼羹,等会儿送来,春夜清寒,大家都喝点儿暖暖身罢。”
云婵却迟迟未动,只管瞪着一双黯淡的眸子紧盯楚意。直到楚意后知后觉地会意过来,郑重与她颔首歉声,“是我不好,我下次不会骗你了。“
“还要有下次啊?“王簌嗔怪地轻轻敲了下她的脑袋。
楚意连忙再三保证,这才让云婵消气,捧来药碗与她服下。等她喝完药又用过鲈鱼羹,安静躺回去,却不知何时昆弟已悄然离去。她默然裹进褥子里,一枕入梦,无暇思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