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簌伤在左臂,连夜赶来的郎中说若再深几寸,便能错断经脉。眼下纵然可医,往后却轻易持拿不得重物,就连握笔也得谨慎。
因还在张家,为了不惊动已经歇下的张家二老,郎中来去轻手轻脚,为王簌上药时,明明疼白了整张秀丽的脸,却还是堪堪咬紧唇间衔着的木棍,不敢叫出声来。楚意在旁,入眼皆是揪心,云婵也一直不曾归来,叫她内里又愧又急,总是放不下心来。
“云婵跟阴阳家无冤无仇,我们逃了出来,想必他们不会为难她的。何况她本事不小,定然会安然无恙的。”王簌包扎完了伤口,仍强忍着困倦,宽慰楚意。
楚意难过地皱了皱鼻子,“都怪我,非要逞强带着小君冒冒失失地去闯那离宫,才害您受伤,云婵生死未卜。”
王簌卧在榻上,抚了抚她的鬓发,温润一笑,“咱们这一趟进去,不仅找到了这一半悬明镜,你还探知出了究竟是谁害死你父母的,很值得不是么?”
楚意恨言,“阴阳家的行事虽在江湖中风评不佳,但素来也只为秦国君主马首是瞻,他们所为何异于陛下所为?阴阳家害我父母,无非是为了替陛下抢夺太阿剑。但听刚才那厮口吻,仿佛当真是意外见着这一半悬明镜,不清楚另一半悬明镜在哪的。”
王簌脑中灵光一闪,“等等,楚意,巴夫人给你的不也只是子母平安扣中的半只么?会不会巴夫人生前将悬明镜分别而藏,线索分别留在子母平安扣内,咱们凭着你手上的这一半找到了半面悬明镜,那另一半平安扣里会不会亦藏了另一半悬明镜的下落呢?”
“即便如此,可另一半平安扣已经落入陛下之手,迟早是要被他发觉的。”楚意苦恼地摇了摇头,“我怕陛下得知我不仅活着,还拿走了这一半悬明镜,到时恐怕不止是我一个人置身险地,连小君、老师还有……胡亥公子,都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王簌忧心忡忡地侧过身,“陛下是万民主宰,其实将悬明镜交予陛下也无不可,我只是担心阴阳家的人夺镜另有目的。”
楚意道,“怎么说?”
王簌眼神惶然,“一时我也答不上来,只是那个阴阳家家主卢千行看上去比八年前还要年轻,心性气质也截然不同了,总叫人心里不安。”
“罢了,”楚意摆了摆手,望着案上的半边悬明镜道,“雍城待不得了,待小君好些,咱们就启程回咸阳罢,也免得老师在咸阳成日惦记着小君在外。”
王簌脸上的笑意一瞬僵住,“是么,他应该极不希望我回去罢?”
经了这场大劫,她的口风在她与扶苏之间的千丝万缕终于有了松动,楚意趁机追问,“小君为何如此说?”
“好了,我累了,甚么事明儿再说罢。”她却彻底侧过身去,始终不愿为他人多提。
楚意也不多做纠缠,想着来日方长,便无言替她掖好被角,悄然推门而去。
残夜将尽,许是楚意的心理作用,总觉得离宫方向的天莫名染了不详的血色。此时狂风推开铅云,新月却已坠檐下,挂在张家院角墙瓦的梅树枝头,与暗香清幽的点点睡红静静相伴。
月色映雪白,繁华的喧嚣归落尘埃。楚意坐在自己的客房中,一是挂心云婵,二是心事重重,故而了无困意,对窗默默出神。她不知,那座原本冷清寂寥的宫殿里,此时已横尸遍地,如临浩劫。她不知,彼时鸦雀无声的庭院里,有人正用力撑着残剑,颤颤立着,借昏黄烛花,痴痴深望她映在雕窗上的影子。
漫漫长夜,只有鲜血滴溅在雪地里的轻响。
楚意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擦拭着悬明镜,不自觉想起自己和项藉昔时的那句关于蒹葭与利剑的玩笑。她曾经笃定地选做了后者,如今虽不后悔,却不知自己的剑锋应该指向谁。
到底是阴阳家还是秦王?
她得到了答案,又仿佛没有得到。
她置身于这个帝国的权力中央,曾以为自己不过是为一己私仇匆匆路过的看客,到头来还是被卷了进去,成了他人手中的棋子,一举一动都像是被人牵引,一步步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明知那是深渊,却依旧心甘情愿地纵身而跃。
门外突然有朔风卷地呼啸,突然有点想念胡亥。
直到风吹开未关严的窗,惹得烛火战栗,她影闪烁。楚意连忙起身前去关窗,却在指尖抚上窗棂时为之一滞。那檐下庭中素洁的落雪上,突兀地散落了几点刺目的猩红,稀稀消失在墙根。原地一对鞋印还算清晰,前后微微错离,或跪或立。
有人来过。
楚意茫然地走了出去,环顾着寂寂无人的院落,“……胡亥?”
脱口而出的名字,稍有期盼的口吻。
呵,真是讽刺。
盼着谁不好,偏偏要盼着一个早已陌路之人。
忽然墙角梅枝摇晃,楚意循声望过去,一个满身是血的人正从张家院墙外艰难地翻进来,在落地前以,一个抓拿无力,直接从墙头摔进了墙下冰冷的雪里。楚意连忙小跑过去,将人扶起一看,竟是奄奄一息的云婵。
她顿时又惊又喜,那颗一晚上都悬在嗓眼里的心终于放下了,立马将她扶进了自己的屋子里,仔仔细细地检查她身上的伤处。倒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皮外伤,最重的几处全伤在了小腿上,像是有人企图用铁钩钩住她的小腿,阻止她前行。
幸而方才王簌包扎后,郎中还留下了不少备用的纱布和草药,楚意学着记忆里郎中的手法,依葫芦画瓢地给云婵包扎好,勉强止住了血。直到天明时分,她才缓缓地清醒过来,“水…水……”
守在她身侧的楚意迷迷糊糊听到这一句,旋即跳起来给她倒满一杯,再慢慢服侍着她喝下。待她润开嗓子,空洞的眼睛望向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没了,全没了。”
楚意一头雾水,“甚么没了?”
“人,他们都死了,都不要我了。”云婵神神叨叨地呢喃,“阿爹不要我了,怪大叔也不要我了。”
楚意被她的模样吓到了,“你在说甚么,云婵,你还好么?”
“好,必须好。姑娘,你也要好好的。”她突然抓住了楚意的手,眼角静静流淌出两行细泪,“他们都不要我了,姑娘,你不能不管我和阿兄。”
楚意从没见过有人流泪的时候竟还是不哭不笑,沉静自若。她忍不住用手替她轻轻抹开咸涩的水泽,“好,我不会走的。你再睡一睡,我就守在你旁边,好不好?”
那两把沾了血的凰翅刀靠在榻边,和楚意一起守护着云婵的这一场酣梦。卸掉了日里的孤冷清傲,不再是以一当十的一流刀手,露出最本质、脆弱的那一面,就像个还未长大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蜷缩在楚意身边。
她依稀想起从前胡亥好像也是这样,在静谧无人之时,褪下他坚不可摧的冷面铠甲,默默在靠着她的腿瞑目休憩。仿佛是从天边抹一把缥缈云烟塞进那些渐渐沉封箱底的短暂岁月,让回忆得以一幕幕自欺欺人地重演。
等云婵再醒来,已犹如焕然新生,与之前怯懦情态判若两人,又恢复成了那一派静若止水的漠然。望着楚意的眼神却没了往日的疏远,话却问得莫名其妙,“你为何不问我是怎么回来的?”
楚意手上正在给她换药,听到这一句,不觉歉疚道,“是我将你孤身留在那里,你竟也没有怪我么?”
“我很厉害,他们没几个人打得过我。”云婵诚实地回答,又歪头面无表情地瞧着她,“你真的不疑心我?”
楚意只觉得她的话没头没脑,好笑道,“疑心你甚么?难不成你还是阴阳家派来偷那一半悬明镜的细作?如果是真的,反正我的命是你出生入死保下来的,那镜子就在桌案上摆着,你要拿,拿走便是,就当我还了你的救命之恩。”
“我不要。”云婵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又慢吞吞道,“他们说世上的人不可能白白对另一个人好,我不管你替我包扎疗伤是个甚么目的,但我不愿欠你,我可以帮你完成一个心愿,这样我们就要两清。”
“你若偏要这么说,我方才也说了是报你的救命之恩呀。”楚意只觉说出这样可爱的话的人,自己也是顶顶天真无邪的。也没当真,随意朝着自己脸颊上的那一块可怖的黑斑一指,说道,“好啊,你若真的要实现我一个心愿,那替我消了这些恼人的东西,恢复我原来面貌,可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云婵是个实诚人,她随口一提的玩笑话,却已然被她铭记在心,时时刻刻惦念着。
凛冬已过,转眼也就要立春了。楚意在张家院落里赏过这个冬天最后一折晚梅,就要和王簌赶回咸阳。她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倒是为难了张家二老,甚至还没有好好拉着许久不归的外孙女说上一席子话,转眼便又要天各一方。
望着他们依依不舍的苍老面容,在这样鸡皮鹤发的年岁,却还要忍受骨肉分离的苦楚。楚意情不自禁地又要想起自己的父母,自己的至亲。
她默默将脸往斗篷的兜帽里埋了埋,掩饰住了眼眶泛滥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