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赵荇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亏心事,心虚着不敢动作。楚意便嫌不够,这回倒真的私下命人将那害人丫头死状凄惨的尸首偷偷从乱葬岗扒了回来扔到中车府令门口。这下倒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又成了满城不明真相的城民们议论的话柄。
事无完全,赵荇更不是个善茬儿,王簌担心她随时都有可能寻机反扑,那天和楚意说完了话次日便将子檐送去了王离府上,当天下午就与楚意收拾妥当,准备发往雍城。
临行前,恰逢扶苏忙里偷闲,抽空赶来相送。他骑马急匆匆出现在别院门口,竟只裹了件素面棉袄,连身斗篷都不记得穿,双手和脸颊都冻得发红,下马时忍不住搓了搓,“细君,当真只是去省亲么?”
王簌敛眸颔首,“回公子的话,妾自出嫁便再未回过外祖家,一是女子出嫁从夫,不宜与母家来往过密,二来碍着帝家威严,亦是不能再贪恋母家血缘深情,被人笑话目光短浅,不能持重。可母家二老已年近耄耋,垂垂老矣,随时都有天人永隔之险。妾每每想起幼年二老待妾疼爱有加,恩深义重,若不能在二老生前承欢膝下,以孝奉养,尽到儿孙之责,便心生不安,食不下咽。”
扶苏默了默,呼着冷气道,“细君这么说,我为人孙婿,理应随细君一道前往,不如细君再等一等,等我忙过这一阵子,在与细君同路回去,以尽礼数孝义。”
“公子肯这样说,已是妾与外祖家的无上福泽了。”王簌客气地微笑作礼,瞧着楚意道,“还请公子万事当以朝政为重,切勿为了妾而耽误或起了敷衍之心。若叫臣民知道,难免不会说是妾误了公子,诟病公子之德行。公子且放心,楚意既是公子门生,这回妾带了她去便当是代公子而行,妾与外祖家不会见怪的。”
话已至此,扶苏无话可说,“细君考虑得周到,有心了。”转而只得再向楚意唠叨一遍,“那就劳烦楚意你多照顾些拙荆了,她身子弱,雍城地气儿比咸阳还要湿寒,你们都要珍重自身。我还子檐等你们回来。”
楚意笑着答应下来,“既然是老师的嘱托,楚意一定谨记在心,万事以小君为重。”
说罢,她便将王簌扶进了雇来的马车里,刚刚坐稳,王簌又忍不住掀了车帷,对扶苏轻声嘱咐,“天寒地冻,公子进别院加件衣服再回主府罢,以后出门万万不要忘了多加衣服,免得着凉。”
扶苏闻言,面上露了些许意外,“好,好,都听细君的。”
车轮转动,将两条深深的车辙和扶苏的身影一块抛在身后,通往雍城的官道两侧树色逼寒近,砧声向晚多。久违的霁晴绾阳斜斜照进马车厚重的帷幕里。
楚意很是不解,“小君,为何我总觉得您待老师格外疏离呢?”
王簌依旧低眸笑而不答,在苍白黯淡的夕阳斜晖里,她唇角的笑意染上几分无可奈何的清苦。
楚意看不懂,就像当初她看不懂老楚王和楚王后之间所谓的相敬如宾,明明是同床共枕的夫妻,却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在了天涯海角,以心相背,渐行渐远。
那也是楚意第一次,开始对他们的夫妻情谊有了疑惑。
雍城四面环水,又有一条从北部雍山一带的水流借白起河穿城而过,城民沿河而居,水路通达,陆路交错。若说咸阳是一头雄踞关中,傲视中原的雄狮,雍城就好比一条苍龙,临水坐望,静看江山繁华,细水流长。
帝国的晨晖洒在古老的城墙积雪上,经了一夜车马劳顿,楚意还有些懵懵的神思倦怠。王簌外祖张家一早便派人在府门外徘徊等候,等她们的马车来到街口,便小跑着进了院中张罗起来。
来前王簌曾写信交代过务必不可作铺张排场,可是张家二老依旧撑着年迈孱弱的身子战战兢兢地候了整夜,直到这个如今嫁入帝家的外孙女到来,便率先迎了出来。已是数年未见的祖孙三人,老者添华发,少者绾青丝,台阶上下两相对望,王簌的眼底已是忍不住的热泪滚滚。
却要看着无官无职的外祖携外祖母颤巍巍向自己参礼,她心如刀绞,连忙与楚意一边扶起一位,哽咽道,“外面冷,孙女扶外祖外祖母进去。”
待服侍了二老进屋歇下,补一补昨夜的精神,王簌的眼睛已然哭得肿如熟桃,倾在楚意肩臂上无语凝噎。
缓了好一会儿,才听她轻声叹道,“自从出嫁,又是帝家深门,处处要守着规矩,畏惧人言,我从未想过还能再回外祖家省亲。只是可惜,不能将子檐一并带来,他们二老还一直没能看过曾外孙一眼。”
楚意歉疚道,“都是我的错,若不是为了帮我,小君原也可以带着小公孙一块来。”
“不,谁都不怪。”王簌柔婉的声线里杂糅了几分喑哑,却不优柔寡断,“咱们不能在雍城逗留太久,楚意你先歇歇脚,我这就命人寻了我那位表兄过来问问,咱们何时能够进到离宫里去。”
就像镜里空花,白日发梦。楚意没想到自己出宫后日日念着盼着的事,会一转眼便发生了。她踩在雍城离宫的甬道有些松动的青石板上,甚至还觉得有几分不真实。夜色黯淡无星,整座漆黑的宫殿里就只有她和王簌紧紧相依。
她们换了离宫外宫宫女的衣裳,手中只一柄盈盈闪烁的火折子,举步维艰地向前。临行前,云婵原要同行,但楚意考虑到三个人不大容易互相照应,也不想再将无辜人卷进来,于是便瞒着她,偷偷与王簌出来了。
离宫经过多年尘封,枯藤老树,旧瓦衰墙,尽显萧瑟破败。穿堂风阴森森地在耳侧嚎叫,楚意和王簌相握的手无声地渗着冷汗。
“小君,你有没有觉得,有甚么一直跟着咱们?”楚意不安地在王簌耳畔低语,这种感觉她从张家出来之后就隐隐有了。
王簌强笑着劝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平时看着大大咧咧,胆大包天的,怎么到了这时候还怕了不成?”
“并非是怕,只是心里总有些疑影儿散不开呀。”楚意惶然谨慎,和王簌凑得越发紧密。
王簌凭着记忆,与楚意慢慢地摸索到了目的的宫室门前。也唯独是这里的门,虽同样老旧失修,却没有苔藓落灰,连别室皆一例的生锈铜锁都没有。但要楚意伸手一推,那门就吱吱呀呀地打开了一条缝。
就连门里的庭院也一并一尘不染,连积雪都被规规矩矩地清理到了两侧,仿若白日就有人前来打扫过一般。楚意的一条腿跨进去,忽觉身后似有人影,警觉回首却又空无一物。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就像一张无形的网,她已身在网中,插翅难逃。可同她一块落网的,还有近在咫尺的真相。
殿室内一应皆如王簌所描绘,进门后迎面进来的便是一幅美人舞剑图,图上女子果真与华阳殿的那位郑夫人如出一辙,只是眉间凌然而生的英气妩媚并非郑夫人之流所能及也。楚意痴痴望着那幅画,暗叹画师笔法精湛,虽是描画这样英姿飒爽之态,落笔笔锋却极尽婉转缱绻,爱慕之情溢出薄帛。
“楚意,你快来。”王簌站在内殿停放的那一尊棺椁旁,低沉着嗓子招呼楚意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朝她走去。
她们合力将未钉的棺盖推开一半,借着火光,细细打量了一番棺中无吸沉睡的佳人,她身上穿着的华服缎面是十多年前就不时新的彩线绣样,连头上戴的金钗铜簪也露了暗沉之相。像是去世多年,但她的容貌却一应定格在最年轻艳丽的年华,除了那些可怖的黑紫纹路,没有腐烂,没有衰老。
“这是王后入庙的仪制。”王簌若有所思地沉吟,“秦礼中定,太皇太后、皇太后入庙及皇后谒庙之服,皆绀上皂下。蚕服者,正是此青上缥下,隐领袖以绦。我少年胆怯,未曾留意到这一点,已至今日才发现。这个女子到底是甚么来头,陛下难道曾有以她为后之心?”
“陛下登基数十载,横扫六合,定乾坤,一四海,后宫中妃妾众多,子嗣充盈,却一直空悬中宫,未曾立后。”楚意边说边注意到了美人合放在腹上的双手间握着一方小小的玉牌,拿起一看,又见其上刻有二字,“阿……房?”
“阿房?”王簌更加摸不着头脑,“难道是这个女子闺名也叫阿房?她……生前究竟是何许人?”
楚意亦是百思不得其解,恨不得眼前这位安然长眠的美人能醒过来为她们答疑解惑。她一边思考,眼神一边在棺椁里外漫无目的地飘忽,忽然又猝不及防地留意到棺盖上的一处花纹。仔细分辨,居然在细密繁复的纹路里依稀辨出四个篆文——“隰有荷华”。
眨眼间,她犹如被一道灵光劈中,当即伸出手在棺盖里摸了一把。
收手时,掌中已沉沉托了一物。
竟是半面以神兽獬豸装饰边缘的铜镜?
注:獬豸乃传说中的神兽,体形大者如牛,小者如羊,类似麒麟,全身长着浓密黝黑的毛,双目明亮有神,额上通常长一角。又有传说獬豸聪明绝顶,懂人言知人性。它怒目圆睁,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