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一事已然败露,光明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是对张盈最大的宽容。楚意以为凡事心里有数的人,便自当安分一段时间。
谁想,隔日便听说御膳房的两个人无意经过春深台后门时,张盈豢养的两三条猎犬突然蹿出来,狂吠着挡住去路。其中的小内监被野性未除的畜生高纵起来时一口咬断了咽喉,当场便没了气。
待春深台看狗的人后知后觉赶来,那群畜生还不肯罢休,还拥在那胡乱啃咬,整个人被撕咬得浑身上下没一块完整的皮肉,死相惨不忍睹。
此事在宫中沸沸扬扬传开,楚意也是从墙角听得东明殿几个扫洒的侍女私下碎嘴时才晓得,那个冤死的小内监不是别人,正是当日曾被张盈用蒺藜藤抽打双足的关仲。另一个侥幸逃脱的,则是她张盈的自己人,小兰。
“我听说呀,出事时那个关内监也没顾着其它,死命护着同行的姑娘,结果人家头也不回地就跑了,也不记得去喊人,真是狼心狗肺。”
“这个小宦官还颇有男子气概的嘛。”
“有男子气概又怎样,到底是个没根儿的货,就是拿命去换了人家的命,人家也不会感恩戴德。”
“嘻嘻,好歹是个姑娘,说话没羞没臊的。那贱婢不是也被咬了么,在我家乡啊,听说人就是被猫狗挠一下,只要见了血,也没几日活头了。”
“阎王叫她三更死,她定然活不过五更。”
“……”
乍闻如此悚然之事,楚意的心就如落进芒刺堆,无论如何辗转,都是痛的。
这样的阖宫哗然,自然也会惊动秦王,秦王当即命人将那伤人的几条畜生一一杖杀,罚了张盈半年月俸。她原本就是为讨秦王欢心才豢养了这样野性十足的大犬,如此一来根本称不上重罚。
楚意冷眼瞧得明明白白,张盈不过是怕胡亥追查罂粟之事,想出这样残忍的法子除掉有可能坏事的小兰。这才牵累了关仲,成了她人的替死鬼。
想起从前在太官署,除了夏庖人静说,楚意便是与关仲相熟些。关仲和乐雎一个心性,天生一副热心肠,遇着重物需要搬运从不让楚意这些姑娘家插手,替楚意择菜搬柴也都是常有的事。
是这样难得的好人,偏生落得如此下场。
楚意怨愤难抑,为他无辜的死亡觉着可惜,却无处鸣冤。这时她目光落回手中是那一方写满草药的绢帛上,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次日她将药方送至太医署时,崔太医像是也在迫切地寻着这张药方,见她巴巴地送来,连连道谢,“这可是郑夫人命我专门给张七子写的坐胎药方子,要是丢了不死也得被华阳殿和春深台扒下一层皮呀。”
他那胆小怕事的样子在楚意眼中已是见怪不怪,将那药方递给了跟在崔太医身边的静说。她二人多日不见,眼神交汇时带着热烈的欣喜,却碍着此刻人多不得寒暄。
楚意无意揉了揉熬红的眼睛,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道,“东西物归原主,那我也是大功告成,光明台还有事,我便先回了。”
这一遭来去自如,她面上皆是一派安闲无事,连胡亥都险些看不出异样。她回到光明台时,胡亥已经把赵高气走,正自己整理着被楚意藏在他案几下暗格中的书籍。
听得她脚步,胡亥头也不抬便问,“你昨夜连翻了架上的那几册医书作何用处?”
楚意困得迷迷糊糊,“公子怎知?”
胡亥放下手中的一卷书册,抬眸淡淡看着楚意,“我对医术没多大兴趣,那些书阿嬷替我找来也是放在那积灰。不过我方才整理的时候,发现上面一尘不染。”
“我说过了,万事都有尺度,我也有,一旦逾越了我的尺度,我断然不会轻纵。”楚意原也不想再隐瞒他甚么,从袖中取出和交给静说那枚一模一样的绢帛借炙热的烛火烧毁,“崔太医昨个儿不小心留了样东西在光明台,我便让它物尽其用罢了。”
其实她也没做甚么,便是在药方中多加了一味芸台子,将赤芍改作白芍,配着原有的当归,直叫一副上好的坐胎药被神不知鬼不觉得偷龙转凤,成了避孕之药。坐胎药在宫中最寻常不过,太医们列好方子便给了手下抓药的人,除非是盛宠之下的妃嫔,便甚少有人再去查问。
无非是绝了张盈的后嗣,与性命无碍,也算是她欠下的前仇旧恨全数还了。
胡亥却以为她欲下杀手,罕见地问了句,“那个叫张盈的,非死不可么?”
楚意凝望他片刻,转过来脸道,“我知道了一个关于她的致命秘密,她多次想杀我,乐雎的腿因她而废,关仲因她惨死,谁知道她下罂粟在你吃食里是否要一石二鸟?”胡亥沉默着从书中抬起脸,听她接着说,“不过为这种人背一笔血债也不大值当,家严生前常以真理教化我兄妹三人,这杀人呐,当以诛心为上。”
“是么?”胡亥阴晴难测地扬调,不否认也不赞同,低头继续读他的书,倏而想起甚么,“去将我榻边柜子里的那副马具取来,找个可靠的人送回上林苑。”
接手之时,楚意分明地看到马鞍之下那一排细密有秩的银针,登时惊愕失色,“这……”
“让他们务必给我个交代。”
自上林苑惊马后,即刻而至的罂粟怪毒,委实让人难以不往一处想。楚意报复得起被当枪使的张盈,可面对她背后的那个尚未谋面的女人,却觉得十分棘手。她威慑秦宫数载光阴,势力盘根错节,连胡亥也都只能选择忍耐,岂是她小小一个婢女能够轻易撼动?
她将马鞍从西安门命人送去上林苑,便独自沿着甬道讷讷地往回走。遥望着高可参天的楼阁灰墙,她连哪面墙哪块砖上有几条裂纹都记住了,如此生活,今日重复着昨日,明日重复着今日,一面提心吊胆,一面枯死在千篇一律的乏味中。
她心绪难安,魂飞天外,就连昆弟老远看见她,驻足等待她自己看过去都未又丝毫察觉,直至撞在了他肩臂上,方才惊慌地回过神来。
望着他那双总是无忧无虑的笑眼,楚意却提不起半点精气神,“公子安好。”
昆弟食指扣于拇指上,在她额头轻轻一弹,“哪有你这样死气沉沉跟人问安的,上次幺弟咬你的地方,还疼么?”
“都过了这么多天了,早就不疼了。”楚意心底的暖色如春桃低垂,迎着秋风绽出层层玉粉,却尚不能淡去她眉间忧意。
昆弟瞧出她兴致不高,“怎么,又有心事啦?”
每次见着他,都是一副无忧无虑的豁达模样,仿佛从来不知愁滋味。同为王室子裔,这飞檐斗拱于胡亥来说是金枷玉锁,于他却是潇洒来去的游戏场,叫人羡艳不来。
楚意欲求解脱般地伸了个懒腰,“公子,倘若有人屡次三番都迫着您和您身边之人的性命而来,您会出手报复么?”
昆弟被她问得一愣,想了会儿才摇着头,颇为认真地回答,“万事皆逃不出轮回因果,他若害我,上天自会降罚于他,我何必为了不值得的人徒惹业障?何况,我这样没出息的人,母亲也不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谁会来害我?你这样问,是谁要欺负你么?”
这样纯善的话,楚意很久没再听过了。宛若在一潭污浊的淤泥中见到一支独放的清莲,忍不住温声:“没有人要欺负我,我只是有些羡慕您于帝家多年,仍持有这般风光霁月,暗室不欺的初心。”
昆弟眼含真挚,恳切道,“不过若当真有人要为难,我定然帮你。我的拳头虽不及幺弟的硬,但绝对站你这一边,哪怕你是错的。”
楚意止不住地心动,“楚意何其有幸……”却再不敢将自己的所作所为诉说。
“我道是,君子之交矣。”他笑如春风,温抚楚意心门前的三寸翠竹林,“我常与我母亲说起你,她近来身子清爽些,便总想要见你,你过会儿若是无事,可愿随我去看一看她?”
离晚膳时间还早,她出来时都帮胡亥将茶水点心备在了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想到难得见昆弟一面,她便欣然而允,“岂有不愿之理?”
她不想去评断他言中几分真几分假,此刻她所愿渺小非常,不过是在秦宫起码有这么一个,他说甚么自己都绝不起疑的人。
最好所愿便是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