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弟和楚意是踩着宫门下钥的时辰,匆匆回来的。他带着她在咸阳城中无拘无束地漫步,并肩坐在渭阳楼的屋顶,眼看西边演一场声势浩大的日落。那橙烟缠裹着那团残红沉入山脊,昆弟手中那一坛子火云烧也泠泠淙淙见底,一城喧嚣如夜来春花,合苞眠落于尘埃之中。
马脖铃儿当啷当啷地晃到章城门,楚意与昆弟道别后,便先行登上门道里的石阶。章城门处西北,而光明台在东,楚意数着沿路宫灯慢慢走回去,一共路过三百一十四盏。东明殿睡得一贯很早,这个时辰大门已锁,独剩可通往光明台后门的侧门还为她留着。
未点灯的光明台庭院中黑漆漆一片,楚意适才一进门,忽见眼皮子底下一团黑影软软从门后滚出来,毛茸茸的,一下子扑到她脚背上,吓了她一跳,忍不住叫了一声。
这一声惊呼将在屋中的胡亥惹了出来,他方沐浴完毕,散着半干的长发,面无表情地倚在墨绿松香的门上。楚意就蹲在门口台阶下,手中抱着团甚么正喜出望外地逗弄着。
“公子你看,这是哪家跑出来的小东西,牙都没长齐呢。”楚意见了他出来,忙抱着怀里的小东西往光影里凑。
无意间竟撞见了他眼底一瞬莫名的释然与喜色。人与人朝夕为伴长了,有些事,有些话,到了嘴边却都咽了回去,不必问出口。因为往往只要一个眼神,便能已然得到了答案,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早就潜移默化地扎根在了他二人之间。
那是条小臂长的幼犬,除了左眼周围有一圈棕黄,通体雪白,只是沾了太多灰垢,脏兮兮的,令胡亥下意识地躲了躲,嘴上却不忘叮嘱,“抱轻些,它身上还有伤。”
楚意闻言,低眸翻过小家伙的肚皮和四肢仔细查看,果然有一条又一条半结痂的伤口,她轻轻一碰,还招惹得人家直嘤嘤哼痛。这般伤口,并不像是自己磕着碰着的,她不由心疼地问,“它才多大呀,是谁那么狠心?公子……”
胡亥哪里不懂她的意思,了当道,“好好养着吧。”
楚意又惊又喜,“当真么?”胡亥不耐地斜了她一眼,她已经牢牢抱着小家伙,即使他出尔反尔,也不屈服于他的淫威,“它还没有名字吧,我家中养了只大胖猫叫软软,我阿姊宝贝得不得了,那要不它就叫……硬硬?”
胡亥听了她这句玩笑,微微惊目,咬牙恨言,“它叫麟角。”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楚意暗暗惊异,却存了几分不忍的谨慎,未道破他的用心,“劳公子费神了,麟角,快谢谢公子给你的好名字。”
麟角像是听懂了般,机灵地望着胡亥呜呜两声,十分乖巧可爱。随后楚意想抱了它去小厨房寻些小狗能吃的碎肉,却见其中已经搁了小半碗温牛乳,原是已经有人喂过了。
楚意便又打来热水,小心翼翼地帮它洗了个澡,擦干身子。一个晚上,全为了它忙活个不停,连胡亥都受了冷落。便是夜深入寝,也非要让它睡到铺了羊毛地毯的屋室中,深怕它吹了倒春寒的风受冻生病。
有了麟角,往日安静沉默的光明台就有了特别的温存,像是久久不被春天光顾的冬日雪谷迎来了多年以来的第一枝新绿,有勃勃生机终于从冗长的寂寞里复苏。
次日将胡亥从睡梦中唤醒的,便是麟角软软的小舌头。他迷蒙睁眼时,正好瞧见麟角趴在他枕边欢欢喜喜的舔着他的脸颊。而楚意正坐在不远处的铜镜前笨拙地辫她的辫子,晨光熹微,她从镜中瞧见赖在榻上不肯早起的少年正用手抱起洗得干净香软的小狗,放在胸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过它的头顶。
那样和风细雨的动作,温柔得一时让楚意不忍打搅。
然在宫闱之中,这样花好人娴的风景,必定是会有人来杀一杀的。
午后胡亥午睡醒来,楚意正用和崔太医讨得零星草药末给麟角疗伤,许久不见的张盈便带着三四个随从气势汹汹地冲进了光明台的院子。跟在最后的一位黄衣小内监手中还牵着一条健壮的大黄狗。
楚意眼见来者不善,将麟角往怀里一抱,立于正殿门前低眼睨着台阶下的张盈等人,“张七子安好呀,有日子没见着您了,不知是何事要您这般兴师动众地过来一趟?”她说着请安的客气话,却连膝盖都不愿意弯一弯,越发会借着胡亥狐假虎威了。
张盈像是已不稀罕拘着这些小节与她为难,趾高气扬得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劳驾问一声你家那位主子在不在,本七子昨个儿丢了条叫楚儿的小狗儿,听说是被你家主子捡去了。其实一条小土狗罢了,也无甚稀奇,只是那楚儿是打落地就养在本七子脚边的,实在舍不得。替本七子去回你家主子,若想养狗,春深台刚得了一窝新崽儿,只要他肯把楚儿还给本七子,其它的随他挑就是。”
楚意听她一口一个“楚儿”的唤,这才发现自己和麟角一般都是左边脸颊有块瑕疵,随即也能想通它身上的那些伤是为何而来的了。
楚意正要为此发难,便见胡亥从内室走出来,居高临下地负手道,“这里没有甚么楚儿,你难道觉得本公子会愿意屈尊降贵到你那狗窝里和你争抢一条狗么?”
“不对!”张盈身边的如玉率先沉不住气,硬着头皮与胡亥对峙,“分明就是昨日奴婢领了楚儿经过光明台门前时,被檐上的公子看见,跳下来硬抢走了楚儿!公子仗势欺人在先,颠倒黑白在后,春深台虽不比东明殿光明台受陛下看中,但我家七子好歹也是公子的庶母,天下间竟有儿子欺负母亲的道理么?”
楚意暗暗冷笑,多日不见这如玉的口齿倒是进益不少。大致听了个明白后,与胡亥帮腔道,“一条狗罢了,奴婢还当是张七子丢了陛下的公子公主呢,将张七子急得亲自上门来迎。”
她这话明摆着是在拿张盈承宠年余一直无孕笑话,气得那俏生生的人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公子胡亥!这畜生可是陛下见过,也喜欢得紧的,你抢了去不怕我去陛下面前告你一状么?!”
“本公子说了,这里没有甚么楚儿。”胡亥冷然扬起下巴,狠狠剜了一眼阶下众人,“你若觉得有,大可在此唤三声,看谁应你。”
楚意闻言,顺着他的意思将麟角放在了地上。张盈骑虎难下,只得叫如玉上前对着麟角唤了几声楚儿,小家伙非但不理会,反而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恐吓,吓得直躲到楚意裙摆后面瑟瑟发抖。楚意紧随其后地弯腰伸手过去,轻轻唤了声麟角,它便立马跳进她掌心,缩在她怀里不肯露头出去了。
“畜生虽是畜生,哪怕看不懂人心善恶,是非黑白,但最起码是能分清谁对它们好,谁对它们不好的。”楚意一面顺着麟角的毛安抚它,一面幽幽转动点漆般的眼珠,“还有,指桑骂槐的把戏玩不好就是弄巧成拙了,张七子可不要为了芝麻,丢了冬瓜。与其为了条小狗来光明台找不痛快,还不如多喝两碗坐胎药,早日得个正经依靠才是。”
“等着!你们都给我等着!”张盈气得浑身乱颤,遥遥一指胡亥,“我这就禀明陛下,看看他为不为我做这个主!”
她定然不敢为此芝麻大点的小事去打扰秦王,无非是在给自己寻个台阶下,而楚意却偏偏不给,寸步不让,“奉劝七子一句,眼下大秦出兵百越在即,陛下全心全意都在前朝。加之后宫与上林苑中先后闹出了两起烈兽伤人事故,七子本就牵涉其中之一,若再因猫啊狗啊的起是非,陛下是奖是罚,七子是明白人,不用奴婢言明,也应该懂得吧?”
张盈已经被逼到绝处,毫无还手之力,楚意虽还不知她此来是存心挑事儿还是真的为了将麟角要回去,但已然是又一次大获全胜地将人赶了出去。
很久之后,楚意才慢慢知道,原来那日胡亥是无聊在檐上坐着,见到如玉故意带了麟角来光明台门前打骂,借此想要羞辱楚意。未曾想那时她随昆弟在外,迟迟未归,倒是将本就好静的胡亥惹烦了,飞身下去把麟角抱回了光明台。至于为何会把张盈逼得亲自上门抢狗,原是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逼着那两个随如玉一道的学狗趴在地上,让如玉声声唤着“盈儿”地打骂了他们一顿。
他这般刁钻折腾人的样子,比之晨起的温和更为罕见,楚意从来都是道听途说,不能亲眼相见。
“多谢公子了。”眼前的楚意虽知情不多,但还是发自内心地感念他对自己的这点微不足道的维护。
“我不会再想在后宫女人之间鸡毛蒜皮的小事里费神。”胡亥道。
等他进屋后,她为麟角涂好药,就放了它自己在院落里撒欢玩耍。她自己则开始细细推演时日,那一出夜豹大闹上林苑唱罢多时,却不过是一个楔子,抛砖引玉之用。而下一场由他们谋划许久的大戏,也在这渐渐回暖的春光中缓缓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