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驾出咸阳,先是南下经武关,遇山谷陡峭难行,有将者白马金羁,手中旗帜猎猎,一路煊赫,百官跪迎,万民臣服。后又沿丹水、汉水至云梦,沿江东行,访钱塘,登会稽山,祭大禹。又绕经琅琊、芝罘,停于平原城。
平原城接近东郡,却不属东郡,秦王打定主意是不叫人瞧出他此行是为天矿而来,故此兜了这样大的一个圈子摆弄障眼法。只是这一路走走停停,也折腾去了不少时日,等他们抵达平原时,已是盛夏。
这一次秦王将李斯蒙毅赵高三人都带在身边,可子女中独准了胡亥夫妻同行,旁人看来是万千宠信,都道秦王甚爱幼子,恐有立嗣之意。楚意看着这一路走来秦王那苦苦支撑的身子,到了平原已经险有不力之象,崔太医虽与胡亥一道马不停蹄赶去了东郡,可她也保不准秦王还能撑到何时。
这日秦王午睡刚醒,就着于木亮来寻楚意,要她即刻觐见。边走于木亮边和她解释,“方才陛下跟老奴说,像是做了一个噩梦,梦中有个自称华阴水神之人手持陛下前些年祭祖沉江时用过的玉璧来觐见,那人断言陛下就不苟于今年。陛下惊醒后同老奴说完,不知怎的,就要见小君你。”
“楚意明白了,多谢总管告知。”楚意也看不破秦王这是揣着甚么心思,不见李斯蒙毅,不见赵高,反而要见她。
只等进到秦王的行宫里,他撑头于案,正在看各地送来的奏章。于木亮上前轻声跟他说楚意到了,他也只是略略一点头。楚意在殿中阶下耐心等了许久,直到他将案上积压的奏章一一批阅后,他方清了清嗓子,起身对楚意道,“你随朕来。”
楚意不明其意,只得带着弥离罗一道跟在他和于木亮后面从殿里出去,他们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甚么,她从后面偷偷望着他,曾经英武挺拔的君主如今被病痛折磨得身形佝偻,魁梧不在,只剩脆弱疲倦的老态。他的肩膀甚至已经撑不开宽大华贵的常服,略有些松垮。楚意这时候想,如果阿爹还在世,同样勤勉半生的他会不会也像秦王这样,一辈子辛苦钻营,一辈子劳碌不歇。
行宫临南新建了两处阙楼,秦王和楚意来到楼前,将于木亮和弥离罗挡在楼外,独自领着楚意登楼远眺。他伸手指了指向南一览无余的城村花树,“从这里,你能看到你的故乡所在么?”
远处有烟火人家,山丘草木,但是却离下相,离楚境尚有千里之遥。楚意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发问,却依旧笑着答,“自然是能的,因为故乡一直都在楚意心中,只要楚意想,随时都能看见。”
秦王亦笑了一声,口气平淡如寻常老者在与家中小辈闲谈,“先王的养母华阳太后,也就是朕的养祖母也是楚国人。当时朕能坐稳朝局,她和熊启功不可没。攘外必先安内,大秦得以完成统一功业,朕认为其中也少不了他们的功劳。其实当年在秦谋事的楚人,也不止昌平君和昌文君,如今官拜丞相的李卿,也是出身楚国上蔡。”
“陛下想说甚么?”楚意警惕地问。
却听秦王不疾不徐,“你可知道,为何最终将天下收入囊中的会是朕,会是秦国?”
“自然是陛下英才雄略,励精图治之功。”楚意答得不假思索。
“恭维的话,朕这辈子听得太多了,你心里不服,朕是知道的,不必拿这些场面话搪塞朕。”秦王顿了顿,又慢慢和楚意说起,“秦国得以天下,功不在朕,在于历代先祖呕心沥血,任贤革新,用鲜血和牺牲不断去尝试、去推行,他们将宏图伟志和希望代代相传,代代丰盈,就像一个粮仓,经过先祖们的毕生耕耘劳作,等到先王将这个粮仓交到朕手上的时候,这里已五谷充沛,只要朕合理调度,便可安养八方。不止如此,朕身边更有贤臣良将,雄兵百万,而彼时的楚国呢,韩国、燕国呢?”
楚意无法回答,当年的楚国自屈原投江,春申君灭门后,连连失地,国力大减。自考烈王起,频繁迁都,君庸而臣附,王室缭乱,虽有项氏一族坐镇,依旧挡不住从内而外的腐朽。这些楚意很小的时候就从父亲的长吁短叹中慢慢懂得,曾经威赫一时,问鼎逐鹿的南方霸主,在她所生的那个时代,已经是奄奄一息,苟延残喘。
而韩国,韩王安之昏庸,只因口吃,便对博学多才的亲子韩非之学术法典置若罔闻。燕王软弱,最终还是太子丹想出刺秦这一退无可退的激进之法。
“你看当年,六国的百姓都在因为动荡吃苦受累,而秦国百姓只要遵规守矩,不说丰衣足食,但也不至于饿死街头。”秦王继续说着,说到兴处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那个时候,盼着天下一统的,其实不是朕,更不可能其他国主,而是正在饱受苦困的百姓。”
楚意忍不住道,“百姓为何而苦?不止是不正确的政策和制度,更多的,是因为战争,是因为侵略。而秦国,正是靠着燎原之火般的战争和侵略统一了中原,建立在六国多少亡魂骨血上的统一,陛下可知又有多少家庭因此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朕只是以一时的战争换来永久的无争!不然你以为,全靠着文人说客们各国游说,便可使天下归心,诸国和睦?人从来都是有利来,无利散,曾经纵横家合纵连横,最终又是怎样的结果?正如人只会有一个脑袋,而天下只能有一个君王。”秦王话到此处,情绪有些激动,久久才能平复,“今日,就是没有朕,还有会楚始皇、燕始皇、赵始皇,朕得以统一天下,是顺应天时使然。这个民族分散的太久了,需要重新聚合了。而你之所以恨朕,是因为朕的军队,毁了你优渥恣意的贵胄生活。”
楚意心里大为震动,一时竟不知自己这么多年,再恨甚么,怨甚么。难道真如秦王所说,自己是因为从高门士女沦落为流亡逃犯才如此怨恨?
不,不一样。
她咬紧牙关,“楚意是怀念曾经在寿春城里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那时候楚宫任我出入,高贵的公子公主皆是我的亲友,楚意闲来可以和他们一起跑马游湖,亦能陪着父母兄姊施舟放粮,赈济贫民。楚意更爱我楚国的山川草木,热情善良的子民,苍翠巍峨的会稽山,富饶美丽的水乡,陛下是亲眼看见过的。可是这些都被战火烧毁,遍地都是我楚子民的尸骸鲜血,楚意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个被秦兵的铜戈刺穿身体的老巫,还有孤身坐在血泊里哇哇大哭的婴孩,这些,陛下可曾亲眼见到过?”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恨的不是朕,不是秦国,而是战争。而朕所做的一切,就是想要永久地终止战争,平复你的恨。”秦王渐有些体力不支,手苦苦撑着围栏,“楚意,这是朕第一次叫你的名字,孩子,朕知道你和旁人不同,朕希望你明白,将来胡亥那混小子,还要多靠你在旁时刻提醒,他的性子与朕太像了,所以朕太清楚,他若执意走入歧途,将会把秦国,把整个天下带入怎样一个天翻地覆的毁灭中。朕实在是不想看到,祖宗辛苦百年的基业,毁在他的手中。”
“陛下既然不放心,又何必执意要把江山托付?而且还要费劲口舌来劝说楚意这个不一定能听进劝说的异族人?”楚意倔强地扭过头,不肯承认自己方才其实有片刻的心软。
“扶苏心软,子都急躁,子高病弱,昆弟淡泊,除了胡亥,又有何人堪担此大任?”秦王被她的明知故问搞得有些气急败坏,“当年朕尚在赵国为质时遇见阿房,阿房的母国为韩国所灭,朕就曾问过阿房,有没有怨恨过韩国,让她从将门虎女沦为一介布衣。那时候阿房回答朕,只要心中有郑,天下哪里不是郑地?”
“那是因为她没有看到过,没有经历过!她没有看到过自己最后一个信赖的君王被逼焚城自尽,没有经历过全家躲在地窖里食不果腹还每天担惊受怕的日子!”楚意的手狠狠攥成拳头,“陛下,楚意不是荷华夫人,胡亥也不是陛下,你们有你们吃过的苦,我们也有我们自己走过的劫数,岂能同日而语?何况既然陛下清楚我家公子的心性,就该知道即便陛下说服了楚意,但只要是我家公子想做的事,楚意又如何劝得住?”
“虞姬,朕以为你聪慧命理,有大局观念,劝你最好不要太冥顽不灵!”秦王气得大口喘着粗气,怒不可遏地瞪着她,“此刻胡亥不在这里,朕捏死你就好比捏死一只蚂蚁!”
“陛下不要逞一时之快,这里离下相也没多远了!”反正此处楼高人远,面对个半病半老之人,楚意也没甚么好怕的,“陛下累了,楚意现在就下去请于常侍来扶陛下回去休息。”
说着,楚意转身欲走,却听秦王在后忽沙哑地喝道,“你的山河仍在,子民仍在。可旧楚之势一反,势必又是一场战乱,你心疼你楚国子民流离失所,一家离散,朕又何尝不心疼朕的子民?”
闻言,楚意的脚步顿了顿,却还是执意向楼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