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咸阳宫来到城东胡亥的宅邸,楚意身上不力,却也按捺不住心底那种逃出生天的解脱感。在胡亥和云婵的搀扶下从稳当的牛车上走下来,瞧着不大不小的门庭干净利落,前后三进的院子无不妥当,楚意见过静说回去后就一直在屋里养病,宫外宅邸的一切都是子高强撑着也不大硬朗的身子骨替胡亥收拾归置出来的。
前堂厅室都是按着秦国的风俗习惯摆设洒扫,后院除了胡亥楚意住的正屋,还额外收拾了左右两边的几间客房分给了霍天信和公羊溪住,子高故意没给云婵留屋子,他的宅子就在胡亥的宅子旁,隔着条睡不进人的小巷,不说云婵他们这些身手好的,就是楚意身子没坏之前,也能轻而易举地翻上翻下。
还有爱吵爱闹的燕离和弥离罗都被胡亥赶去了子高那边,和燕离形影不离的伯兮也受了牵连,不得不去看着这俩不省心的。
开府后本该接着开席设宴,但他们搬出来的时候并未声张,胡亥也不想请些外人来家里反倒搅了楚意好不容易得来的清静,便是一番收拾停当,从子高那儿要来个手艺不错的庖人,做了几个尚可入口的小菜,一屋子人坐下来吃过便罢。
不过即便设宴,愿意上门应酬的,咸阳城也未必寻得出五家人来。那嘴上说得与楚意多么一见如故多么喜爱欣赏的阳滋公主,自此便是问也不问一声,再没有过往来。楚意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人家这是早早将自己当作整治赵荇的一颗棋子,若非赵荇自己动了手,想必人家也会想尽法子来挑拨她与赵荇相斗。到时候她们争了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人家却拔了眼中钉,还置身事外,干干净净地坐收渔翁之利。
楚意是没心思去和她们这些虚情假意的计较了,自与静说说了最后的话,她便一直有些消沉。常常会想起从前在太官署的日子,她们都还没陷进秦宫里沼泽般的尔虞我诈里,那时候虽然天天累得直不起腰,最起码夜来就寝,并不必这么提心吊胆。
幸好除了那些各怀心思的人,如崔太医这般胆小却实诚厚道的,还是一得空就上门来给看楚意的状况。
一整个夏天如梭而去,转眼入秋。身畔有胡亥日日相陪,弥离罗和公羊溪又常来和楚意说话解闷,好不容易算是有些宽慰,可她依旧常常蔫蔫的,话也不多,大多的时候都是一个人默默出发呆。
愁绪从她眉间抹淡,落在眼角,成了岁月沉淀在她惊艳的韶华里无声的划痕。
至少崔太医至今还能再叫她一声“丫头”,可看她成日提不起精神、药石难进的模样,不免焦心,“你和小公子两个加在一起都不够小老儿一个的岁数,都还是孩子,又何必再添一个进来?罢了罢了,权当是那孩子与你们小两口缘分浅罢。”
楚意勉强笑了笑,“怪不到缘分,也怪不到孩子身上,要怪就怪楚意是个没福的。”
“胡说!”崔太医没好气地嗔了她一眼,指着前堂方向,胡亥正在那里见过一同过来看他们小夫妻的于木亮,“跟了那样的夫君,你这臭丫头便是天下福气最好的。”
自打初夏他们搬出来后,秦王没几日就为着朝政,积劳成疾,骤然病倒。
人活到他这个年纪,初初交心的那些人,如今只剩下远在宫外的李斯和于木亮,病下去之后,不说早已香消玉殒多年的爱妻,就连曾经最信爱的儿女也都不能在身畔侍奉,老去的帝王心中惆怅郁结,病也不容易痊愈。
崔太医收拾好诊器,拢袖和楚意慢慢说,“陛下尚在病中,却依旧不废政业,前两日收了奉常底下太卜的奏报,乃是奏请陛下彻查当年阴阳家家主借长生不老之名在宫中招摇撞骗,迫害王嗣之事。”
“迫害王嗣指的是?”楚意饶有兴趣地一抬眼,借着云婵递过来的手,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倚着。
“还不是当初卢千行骗陛下拿小公子的血豢养长虫之事给捅出来了。也不知这位新任太卜哪来的耳报,竟把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翻出来当堂上奏,害陛下下了好大的面子。”崔太医将路上听于木亮说起的朝堂见闻都事无巨细地说了。
楚意谨慎地沉吟了一番,“这样隐晦的宫闱秘闻,除了扶苏,昔日的郑姬都无从知晓,他一个新上来的太卜从何打听来的,莫不是有甚么人故意要借他的口打甚么别的主意罢?”
“正是如此。朝政时局你是比小老儿要清楚的,陛下曾聚天下学士于咸阳,以礼待之,然其中大有不服于秦,不臣于陛下者,陛下敬重他们是博学广智的能人,多年来并不计较他们的悖逆嘲讽之举。渴望总有一天自己的一片赤诚能够改变他们对大秦收服四海之举的想法,可是这样一等便是数年。”崔太医越说越气,“那些人仗着比别人多读几卷书,又见陛下没拿他们怎么样,竟是擅自倨傲起来,甚至有些不安分的,还妄图动摇大秦内政来了。”
“所以这位愣头青的太卜就被背后的这些人利用,在陛下自己尚在自责错信卢千行时一头撞到枪口上,想看陛下恼羞成怒后,找这个直言不讳的太卜出气,他们在借此做文章,坐实了陛下暴虐专断的名声?”楚意淡淡开口,瞧不出喜怒,“秦国这些年虽南征百越,北荡胡羌,却也有些急功近利,原就没怎么顾及到民生民本。威名扬了出去,可国内赋税加重,徭役频繁,前不久还有疫毒肆虐,百姓们早有怨声,若此时君主的名声再有损毁,就不知此时的秦国焉能承受得住接下来有可能出现的一系列连锁打击了。”
“若是陛下再年轻个十岁,尚还有些希望,只可惜陛下……”崔太医苦苦笑了笑,“人嘛,生老病死乃是常事,就算是帝王也是肉体凡胎啊。”
楚意问,“陛下是个甚么主意?”
“陛下自然是没有动那个小太卜的,只是再下了重令,继续查抄国中那些坑蒙拐骗的术士以及阴阳家典籍。一经逮捕,直接坑杀。”崔太医顿了顿,又小声道,“明面上是只查阴阳家的,其实暗地里陛下已召李丞相议定,诸子百家中除法家以外的学术言论一并查抄焚毁,算是给那些不听话的学士们个警醒。”
朝堂上的阴阳手段,楚意没有多少兴趣,“那话说回来,于常侍今日为何要随先生一道上门?”
“是陛下自己,觉得当初的事对不住小公子,但他一个大王,又是为父的,唯我独尊了大半辈子,总不好让他自己拉下脸来与小公子和解罢?所以于常侍听说小老儿今日要来给你这丫头看诊,正好午后不当值,便私底下和小老儿一道过来了。”崔太医叹了口气,心中还是郁郁不忿,“但小老儿只要一想起那时小公子月月要去给那条长虫吸血,小小的人儿瘦得几乎脱了相,小老儿心里还是不好受,酸的很。即便是今日小公子说甚么也不肯答应于常侍进宫瞧一瞧陛下,小老儿也觉得没甚么不妥。”
自古以来都讲究有一个父慈子孝,唯有做父母的慈爱,身为人子才得以孝顺父母。可秦王室如何对待胡亥的,不需要楚意细细分说,大家都是长了眼睛的,自然看得最清楚明白。
“先生放心罢,我家公子不会点头的。”楚意看了看又在旁边打起盹来的云婵,面色平静,口吻也云淡风轻。
待到夜里,崔太医和于木亮走了许久,云婵也回子高那边睡去了。屋里头只剩下楚意和胡亥两个,他正瞧着外头他和子高置办的那些铺子上送来的账册,楚意沐浴后换了寑衣走进来,顺手替他多点了盏灯在案前,叫他看得更清晰些,免得花了眼睛。
胡亥见她过来,便放下手里的账册,习惯性地将她发凉的手拉过来揣在兜里捂着,“今日崔太医说你如何?”
“与公羊姑娘进山采药前说得差不了多少,我也没认真记,左右药是天天按时按量叫云婵盯着我吃呢。”楚意又往他身畔凑了凑,湿漉漉的长发正好能蹭到他肩膀。
胡亥顺势将她搂在怀里,垂眸下来,朝她轻轻打了个呵欠,低声道,“你好好养,何时大好了,何时去江东。”
楚意依偎在他温暖的臂弯里,笑得虽浅却是实打实发自内心的,“有公子这句话,我一定好好的。”顿了顿,她还是忍不住道,“今日崔太医还和我说起许多朝堂上的事,我听着有趣儿,不知公子可听于常侍说了?”
“他说他的,与我何干?”胡亥冷淡道。
“是啊,公子如今是有铺面产业傍身了,自是不屑于食官家俸禄,管朝堂闲事了。”楚意斜眼瞟了瞟他摊开在案上的账册,却是一眼瞧出疑问来,“咦?这些仿佛不是公子之前给我瞧过的那几家铺子,公子和子高公子的生意难不成都做到外地去了?”
胡亥不会瞒她,慢慢道,“这些都是阿嬷留给我的,待我打理明朗了便送还阿嬷家里。”
提到巴夫人,楚意就不再打算向他问起秦王之事,因为她到了这时才想起,他们父子隔着的何止是血蟒那一笔孽债。巴夫人之死虽最终归结于卢千行和阴阳家,但秦王也并非全然无过。这才是二人之间,无法越过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