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摆着的描金杜鹃花纹的漆木果盘是光明台的老物件儿,边边角角磨损得有些掉漆。这是楚意初到光明台伺候,偶有一日收拾库房尘灰时,从最里面的旧箱子里翻出来的。听胡亥说这是巴夫人从巴蜀带入关中的东西,她觉得称手就拿出来使了,一用就用到了现在。
她将甘蜜丸倒满了整个果盘,却一粒未动,静静地放在那里,自己也不再多看一眼。过了午时仍不见胡亥回来,她表面上倒还沉得住气,袖了卷书坐在窗下,却是心猿意马,半晌过去一个字儿都看不进去,也全无往日的困意。
“有人来了。”云婵从门外探进来个头。
楚意忙不迭丢了卷轴,一面走一面整理着仪容,故作从容地跑去开了大门,却是瞧着门外的阳兹公主和昆弟,嘴角的笑容僵住了,“今,今日是甚么日子,倒让二位一块登门了。”
阳兹公主是个率直性子,粗心大意,竟没看出她神色里的诧异。却是昆弟瞧着她,笑得忧心忡忡,“我本就是想来看你的,路上碰见阳兹妹妹,正好相约了一道过来。”
楚意婉言谢过,便依照着该尽的礼数,将他们请进正殿上座,不小心碰见殿中茶凉,她便借故要去小厨房端新的来,却被阳兹公主一把拉住,“我才从严夫人那里喝了一肚子茶过来,你别忙活了,安心坐下来,我有话要问你。”楚意闻言,就势在她身畔坐下,听她低声问,“瞧你这样子,向来是不知道我刚才在严夫人那里碰见谁了?”
“谁?”楚意疑惑不解,听她说严夫人,楚意好半天才想起来前不久公子荣禄生辰时,秦王已将他的生母小严姬从美人晋为夫人,接过后宫大权,正式做了这宫闱代主。
阳兹公主大骇,“你还真是个糊涂虫呀。”说着,她还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楚意的额头,“今日严夫人殿中,是你家公子的那位正头嫡妻又来敬茶了。要是寻常请安也就罢了,可她那是敬茶,这其中道理,我想就是昆弟王兄这样未成婚的男子也该清楚罢?”
昆弟有些为难地张了张口,“我等本不该在人背后议论的,不过楚意,我也倒是真想问你一句,你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放了幺弟去与那赵家姑娘……”他说到此处,不觉有些难为情地咳嗽了两声,“圆,圆房?”
没等楚意作答,阳兹公主又急切地拉着她,“我听说前不久赵荇拽着你去父皇跟前还闹了一场,父皇明断,将你二人一并罚过。外头不知情行的人都道你专横霸道,恃宠生娇,各个瞪大了眼珠子等着瞧你笑话呢。”她顿了顿,喘了口气才又接着道,“你怎的这般糊涂,真松了口,放幺弟去跟那妮子……了?这不是叫那些不辨是非的家伙得意了么?”
说起阳兹公主与赵荇的过节,要从前两年她出嫁前的秋天,郑姬曾请了官员女眷和未嫁的公主们一同赏花品蟹,正好遇见赵荇同席。可她在闺中时贪玩,日常装扮少有其他公主般端庄气派。
经过赵荇身边时不慎将她手里的缂丝绣羽扇碰进了池塘里,赵荇不识她公主身份,以为她是普通官宦家的姑娘,便仗着自家父亲势大而趾高气扬地揪着她不放,她自请淌下水给她将扇子捞上来不许,折了钱银来赔也不许,非要出言羞辱,引得众人侧目而视。后来有人认出了阳兹的公主身份,赵荇见势不妙,又马上变了脸色,那副趋炎附势的嘴脸,直叫阳兹公主从闺阁里恶心到了出嫁生女。
所以在听说赵荇要嫁给胡亥后,阳兹心里早就乐坏了,她虽与这个最小的弟弟接触不多,但他那古怪无情的性子可是咸阳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更后来又听闻他早有个钟情许久的姬妾在屋中,她更觉大快人心。为此还特意在女儿的百日宴上请了楚意赴宴,打第一眼起她就喜欢这个清冽如山泉的艳丽女子,而后见她举止不卑不亢,却又不逾矩,全不像传闻里说得那般出身卑贱所以小气,且说话有条有理,她就料定是个有主意的,以后定能叫赵荇捡不到好果子吃。
之后果然不出阳兹所料,赵荇一进门就被这个女子压制得死死的,为着她出征光明台却屡战屡败的消息,阳兹抱着女儿同丈夫和婢女们乐了好一阵。没成想,还没到最后,楚意却忽然掉了链子。
她正要继续和楚意说些甚么,但听外院传来一阵稳健的脚步声。等楚意回眸时,却见胡亥从外面回来,一眼瞧见坐在屋里的昆弟,眸中闪过几分不善的敌意。他尚穿着昨日出去时的那身藏青色丝袍短靴,窄长的腰间所系的那枚金猊怒吼带扣还是楚意亲自选了,替他系上的。
“幺弟你回来的正好,虽说作阿姊的从前同你不亲,但有些话今天阿姊还是要说的。”阳兹愤愤地站起来,楚意慌得连忙将她拽住,同胡亥勉强笑起来,“公主上次与楚意说,说,觉,觉得公子待楚意不好,将楚意饿瘦了许多,所以特地带了点鱼虾过来,已送去小厨房了。”
“我甚么时候……”阳兹公主被她编排得一头雾水,腰上却被她死命掐了一把,见她脸色执着,当即气得无言以对,“我好心好意为你,好说歹说半天,你却是个不领情的。罢罢罢,就当我今日来这儿发了场疯,你们自己家里的事,你们自己解决,再与我无关了。昆弟王兄,我这就走了,你来不来?”
她如此说,昆弟自然是不好扫了她的颜面,原本要对楚意和胡亥说的话只能作罢,只是经过胡亥身边时,还是忍不住对他道,“幺弟,我原以为楚意既然选了你,千辛万苦也要跟你,你就是再冷心肠的一个人也该知道些冷暖。怎想今日,你会如此负她?”
说罢,他重重叹了口气就甩着袖子,与阳兹一道夺门而去,留下胡亥和楚意两人对着空落落的殿阁屋室。楚意只顾低眸瞧着自己的脚尖,胡亥见她神色有异,不解地问,“他们方才同你说了甚么?”
楚意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脸上的笑容明显是挤出来的,“没甚么,就是不知道从哪里听了一耳朵闲话,听风就是雨的来同我碎嘴了。”
“真的?”胡亥半信半疑地就要却牵她袖子里绞在一块的手,却被她不着痕迹地躲开,“自然是真的了,不过,不过公子也知道我素来是不喜欢理会这些没用的闲言碎语的,方才就是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所以公子要是实在想问个清楚,那就是找错人了。”
“你到底听人说了甚么?”胡亥急切得几乎是低吼出来的,直将楚意吓得愣了愣。
楚意被他吼得实在委屈,一股子恼火窜上来,“还能有甚么,不就是,不就是昨晚公子和赵女公子花好月圆,成就了喜事,她一大早的特地派人来跟我炫耀不说,现下还传得宫里宫外,人尽皆知。”说着说着,她鼻头就莫名酸了,嘲讽的笑容显得格外刻意,“按说你们男子三妻四妾最寻常不过,你们本是夫妻,有了此事也不过寻常,她巴巴地跑来跟我这么个妾侍耀武扬威甚么,难道还指望着我心生妒忌,与公子您闹脾气么?”
胡亥盯着她泛起雾气的眸子良久,只好笑地问了声,“你竟信了?”
“这甘蜜丸就是她身边的琥珀亲自送过来的,公子且看看,是不是您买回来的?”楚意又气又委屈地跺了跺脚,咬着嘴唇,全然没了往日的半分从容淡静,“她是公子名分上的妻子,你们之间要真有个甚么都是常事,楚意又不是那般非要一个人霸着公子不可的悍妒妇人,楚意气的是,气的是公子说都不和楚意说一声就突然去了,哪怕骗一骗我,我再装作看不出来,也是好的呀。”
门外的云婵跟在子高身边日久早就学得油滑的她,见势不妙,已然悄悄溜出光明台,想着去把子高找来作和事佬。楚意在谁面前都是处变不惊的淡然模样,唯独是对着胡亥时,所有预想好的礼数、大方都化作了手足不错的慌乱。
胡亥看着她怅然若失的模样,面上如古井波澜不惊,冷淡得看不出情绪。却听他紧紧咬着牙,森然低问她,“我人就在这里,你却信不过我么?”说罢,他已是莫名就动了怒气,旋身就要拂袖而去。
楚意怔了一下,“我当然信。”
“可我没看出来。”胡亥的眼中蒙上一层失望。
眼瞧着他的背影大步朝着大门走过去。楚意心底陡然升起一阵害怕,脱口而出的,却还是酸里酸气地嘴硬:“外面疫毒猖獗,走到哪儿都不安全,公子还是待在宫里罢,若是累了,对面就是葳蕤台,那儿定给公子收拾了床榻被枕!”
他依旧头也不回。
背后骤然一声带着哭腔的厉然呵斥,“胡亥!你今日要是出了这个门,有本事就一辈子别回来!”
脚步后知后觉地跟着顿了顿,却依旧未改方向,继续往前。楚意的手死死掐着门框,眼眶猩红如出血,愣是倔强着,不肯落下一泪来。
离门还有半步的时候,胡亥急吼吼地收住了脚,还未等楚意反应,他便已气哼哼地扭过头,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她迅速走回来。他撞过来的怀抱夹杂着愤怒,不甘和懊恼,紧紧地裹挟住了她,甚至还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血腥气。
楚意同样用全身的力气去回应他,其实她比他还要害怕会就此失去,所以哪怕口是心非地说着不在乎与他人共侍一夫,她也不愿说出那些任性肆意的埋怨和责怪。
她太害怕了,害怕好不容易换回来的那些好时光,转眼又就这样轻易地从她指缝间溜走。
而他,何尝不是如此。
“妒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