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星陨(一)
苍烟晚照2020-07-31 13:433,197

  华阳殿闹了鬼。

  在御驾归来的前几日,每至夜半子时,王簌曾住过的那间西配殿就会燃起幽蓝色的冥火。宫人都说,王簌做了一辈子善人,却无辜含冤而死,终究是心有不甘,怕是回来了。

  自她身故,郑夫人以晦气为由,命人将这间西配殿原封不动的锁起来,所有摆设都还按她死前摆放,除了日常进去添灯的太监,连个打扫的人都没有。一下子闹起来,阖宫上下都议论纷纷,传得神乎其神。

  郑夫人起初不信,还责打了几个误传谣言的宫人杀鸡儆猴,谁想当天夜里,连她自己殿阁中的灯火也一下子跳成了冷冷的蓝焰。郑夫人亲眼所见,受足了惊吓,差点病倒。

  趁着小满大祭将至,又从宫外偷偷请了阴阳家的人前来,重新开了西配殿,好好地做了场法事。

  “崔太医当真看清楚了,确实是阴阳家的人无疑么?”楚意在王簌灵位前拜完最后一拜,起身时一面问身后的崔太医。

  崔太医哼哼两声,“小老儿哄你不成?”

  楚意转过身,沉吟了一会儿道,“阴阳家家主替陛下领奉常一职,司掌祭祀,从他手底下挑人入宫做法事倒说得过去,也不能证明阴阳家与郑夫人之间相互勾结。不行,看来还得再加把火。”

  “你让那个叫吉祥的小宫女帮你在华阳殿的蜡烛上动手脚,搞得满城风雨,难道就是为了证明郑夫人与阴阳家狼狈为奸?”崔太医如是问。

  考工室掌宫中器用,包括日常起居和祭祀。吉福的妹妹吉祥在里面当差,各殿所用皆可经手。她再趁机将从崔太医那要来的磷粉浅浅掺进华阳殿西配殿的蜡烛灯油里,燃烧起初不会有异样,可到了一定时辰,蜡烛燃至有磷粉的部分必然会火光变色,引起骚动。

  “当然不止如此。”楚意拨了拨香炉里的灰,“小君走后,郑夫人不动西配殿,明面上是说晦气,实则是怕宫里人诟病她急于毁证。她这般做了婊子,又想立牌坊,若我不做点甚么岂不是太辜负了这大好时机?我买通了个华阳殿的小内侍,趁着这几日开坛作法,混进西配殿中,替我好好再探一探,小君死前究竟见了甚么人,或是留下了甚么蛛丝马迹。”

  崔太医不大信她真能查出点甚么,瘪瘪嘴奚落道,“既然要害人,那还不得做得严丝合缝,还能叫你轻而易举给查出来?”

  正说着,吉福就绕着长廊朝他们谨慎地过来,楚意静静瞧着他步步靠近,“天下可没有不透风的墙。”她话音刚落,吉福就来到面前深深一揖,她顺势问,“可是查到了甚么?”

  吉福点了点头,从袖中掏出一片丝帛,“这是在西配殿的案几上发现的,压在书简下面,不仔细根本无人会注意。姑娘托付的那个小内监幸好认得几个字,看出其中问题,便叫小的妹妹送出来了。”

  楚意捧在手中细读,却是脸色惊变。崔太医见状,也将头凑过去一看,“‘自尔过门,疏忽孝道,懒入宫闱。是为不顺父母,不忠不孝。以此’……这这这,这是……休书?”

  这上面墨迹如烙,字字苛刻,可一笔一划都是楚意最熟稔的风格笔法。她脑中一阵一阵地发懵,还没缓过来,就又听吉福小心翼翼地说,“里面的人还查探过,华阳殿的方姑母在去太官署问话之前见过……见过……”

  “见过谁?”楚意嘶哑着嗓音。

  吉福狠狠一低头,“见过咱们府里的王管家。”

  楚意闻言,像是利箭离弦般猛地就冲了出去,崔太医和吉福在后面连拉一拉的机会都没有,就眼睁睁看着她跑了出去。她记得每天的这个时辰王管家总要在后院盯着下人们修剪花草,便直奔后院而去。

  院子里的玉兰开得正好,香风幽远,枝柔窈窕。王管家身着孝服,亲自拎了小水桶灌溉树根。楚意被追过来的云婵拽住,不能轻举妄动,两个人在他身后拉拉扯扯的,也将他惊动回头。

  王管家转身见是楚意,脸上展露了个和蔼的微笑,“原来是楚意姑娘,为小君伤心了这么久,终于有兴致出来走走了?”

  “是啊,”楚意勉强扯了扯嘴角,耐心与他兜圈子,“人总不能一味沉浸在悲伤里,何况夫人也不会希望我们因为她变成这样。人嘛,都是要向前看的,不然怎会看到这世上还有幽兰芬芳,草木繁茵呢?王管家,你说对不对?”

  王管家瞧着头顶的一簇簇绽放的花,忽而收敛了笑,唉了口气道,“这两棵玉兰树啊,还是小君进门那年,和公子出门踏青带回来的树苗,一起种在院子里的,一直都是他们夫妇两个在亲手照料。可自小君有孕,别居他室后,就只剩下公子一个对着岁岁花开了。”

  楚意客套地附和了一句,“小君生前与老师伉俪情深,实乃一段佳话。”

  王管家却又叹了口气,“起初甚么都是好的,只可惜小君那几年的性子还是太倔强了些。”他精明的眼睛里是缓和了不少的惋惜,“这些事,老奴这个做奴才的,本不该和姑娘碎嘴。只是而今人已作古,公子又从来不忍提起,若是老奴再不与姑娘说上一说,只怕再过些年,老奴也两腿一蹬,就没人再记得了。”

  “管家先生想说甚么?”楚意见他情真意切,便暂敛了脾气,不去质问休书一事,静静聆听。

  王管家放下手里的水桶,负手与楚意慢慢走到屋檐底下,“公子小君黄口之龄便订下婚约,豆蔻初见,开府之日便是他们成婚吉时。他们都是性子温和的人,又志趣相投,每每公子下朝,小君都会亲自去到宫门相迎,夫妇二人一道携手而归。除了小君一直不大愿意入宫见过郑夫人,公子心有微词,老奴在一旁看着,比寻常新婚夫妻还有亲昵恩爱。所以一年不到,小君便有了身孕。这原是件天大的喜事,小君又是帝家第一位儿媳,咱们府里和宫里头都欢喜坏了,就连陛下都为此龙颜大悦,接连几天脸上都是挂着笑的。”

  他说到高兴处,眼角的细纹都因情不自禁的笑容而绵长,却还是慢慢收敛了下来,“但那一年,燕国使臣荆卿借求和行刺陛下未果,陛下震怒,命小君的祖父和父兄率兵攻打燕国。三个月不到,便将燕国疆土收入囊中。那时王家在朝中如青云直上,倍受陛下恩信。郑夫人担心王家功高震主,将来会借小君腹中有王家一半血脉的小公孙生事,便传书于公子,有意让公子放弃这个孩子,再纳新妾。谁想公子与小君常日坦诚,公子的书信向来不介意被小君拆阅。那天宫中送来密信,正好公子外出巡视骊山,刚从雍城外祖家省亲回来的小君就先看到信中内容。等公子归来,两个向来仪态大方的人却在房中大吵了一架,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直到夫人在争吵中不慎摔倒,动了胎气晕过去,公子这才慌了神地叫老奴去请太医救命。可夫人清醒后,便执意搬离主府,公子竟然也同意了。”

  “小君许是误会了?”楚意问。

  王管家点点头,“但也不是为了郑夫人要让公子放弃亲子之事。而是信中,郑夫人的一句话说坏了。时间太久,原话老奴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大意在责怪当初新婚燕尔,公子一时心软没有将备好的药物尽其用,绝了小君的后嗣,这才有了今日的顾虑。小君因此误会了公子,以为公子忌惮她是王家女公子,非以真心托付。孕中更是心浮气躁,加上公子不善解释的性子,好好的小夫妻便闹到了两地分居的境地。年复一年,彼此之间的情义消磨殆尽,便只剩下相互猜忌,相互怨怼了。”

  楚意望着在阳光下静然开放的玉兰,想象着扶苏和王簌执手种花再到扶苏一人孤对枯枝的场景,心下怅然,“我从前天天陪在小君身边,却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小君最喜欢的竟然是玉兰。”

  新婚时浓情蜜意,甚至把对方的不完美都当做了茶余饭后的玩笑。可时间一久,这些不完美日积月累,变成两个人之间的猜疑、厌倦,华丽精美的外表下掩饰住了两颗蛀空的真心,只等着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亲手这段政治婚姻奏响终章。

  “但是公子一直记着。”王管家小声嘀咕了这么一句,却没叫楚意听见便改口问,“姑娘方才过来找我,应该是有话要问吧?”

  楚意的眼神不期遇上他那双仿佛甚么都能看透的眼睛,不由怔了怔,“不必了,我想问的,或许已经得到了答案。多谢管家先生,指点迷津。”

  她向他尊敬地行了个平礼,转身就要与云婵离去。她正慢慢转过回廊拐角,忽然听到有人从正门急急跑进来,一边跑一边喊着,“回来了!回来了!公子回来了!王管家,公子回来了!”

  她惊异回首,风吹动了她的裙摆发梢,吹动了玉兰花枝,沙沙作响,轻飘飘地在她心上打了个转,绕成个结。

继续阅读:第九十章 星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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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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