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明殿像是一尾失去金光的凤凰,在咸阳宫重重琼楼间黯然失色。楚意将手里装老参的锦盒交付神色如常的董氏手中,全然不在意屋中主子的生死。
王簌瞧着庭院里挂着的各色布幡,对上面那些奇奇怪怪的符文有些好奇。但见董氏没有邀请她入殿拜见,就没有声张。心意已到,王簌谨记楚意嘱咐,赶着就要离开。
便听屋中炸起一声尖锐的呼喊,“董巧云!董巧云!”还未等王簌反应,胡夫人已经从殿内连滚带爬地闯出来,目眦欲裂地揪住董氏的衣襟,“你要随了谁去!是不是连你都盼着我死?”
楚意看她面色蜡黄,额发稀疏,与去年那个唇红齿白的异域美人判若两人,又见眼珠混浊,神情癫狂,赶忙警惕地将王簌往后拉了拉。
不想却被她敏锐地察觉,一眼珠凶狠地瞪过来,“是你!你是郑姬那个蠢货派来的!她要你来杀我,是不是?是不是!”
说话间就要扑过来撕打,显然是病得疯魔了。楚意和云婵护在王簌身前,想要去帮着董氏一块拉住她,却是三个人都架不住一个疯子不管不顾的蛮力。云婵被她不依不饶的样子闹得实在耐不住性子,直截了当地拧过她的双腕,借她自己的力道迂回一搡,随意就将她撂倒在地。
谁想她跌倒却也不知道疼,坐在那儿傻呵呵地笑着慢慢爬起来,指着王簌身边的楚意又哭又笑,“虞楚意,我认得你,你是胡亥那野种养在脚边的那条狗虞楚意!”
楚意心下一惊,眼神不由心虚地闪了闪,幸而王簌连忙出言撇清,“谁是虞楚意,这是妾的侍女珍珠,夫人认错人了。”
“甚么珍珠假珠,她就是虞楚意,胡亥拿命换来了一条狗,就是化成灰我也认识。”胡夫人继续疯癫地大笑着,说的话更是无边无际,信口乱说。
楚意怕她在这般胡闹下去会扰着光明台胡亥休息,也无心再与她折腾,只想赶快护着王簌离开,便朝宫殿外张罗,“胡夫人抱恙,来人扶了夫人进屋歇息!”
她这一嗓子喊出去,附近听到动静的侍卫即刻就能赶来,像是司空见惯般,七手八脚捂上了胡夫人的嘴,便将她直接捆了送进殿室内。拉拉扯扯间,王簌被闹得发髻微乱,衣裙起皱,颇有些狼狈。
楚意惊魂未定,嘴上不自禁喃喃问了一句,“她怎会成了这个样子?”
送他们一路回华阳殿的侍卫顺嘴接茬抱怨起来,“她本来就是半疯不疯,谁知道哪天还真疯了。闹得阖宫鸡犬不宁,陛下和郑夫人都不理会,自己也不是得宠的主儿,又是那个乖戾脾气,宫里上下都巴巴等着她赶紧死了才是。”
楚意细细思索,“可她方才口口声声,又道是郑夫人要派人杀她?”
接茬那人说得愈发兴起,“郑夫人何必费功夫对付她呀,一个要家世没家世要恩宠没恩宠的舞姬尔尔。”
眼看就要到华阳殿前,王簌怕他们越说越离谱,随即呵止,“多嘴。只要胡夫人还活着一天,那她也是宫里的主子,岂有你们嚼舌根的道理?”又对那几个侍卫道,“行了,这眼看就要到了,你们也不必再送,都回去罢。”
脚下正好踩到华阳殿的莲纹地砖,楚意识趣地闭了嘴,陪着王簌将话回给了郑夫人,郑夫人和她近身的方氏虽依旧演着一副痛惜叹惋的神情,但楚意殿内其他宫女都是神态自若,像是早已知晓般。又想起前阵子崔太医提过胡夫人遭人下毒一事,楚意的疑心便愈演愈烈。
等回了王簌所住的西配殿,屋里只剩下她和云婵在侧服侍,她才敢将自己的心思继续道来,可王簌有些想不通,“只是刚才那个小侍卫也没说错,郑夫人眼下当真并非必须除掉胡夫人的时机。倘若真是她下的手,那到底又是为了甚么呢?”
“大概是为了太后之位罢。”楚意把玩着垂在胸前的一缕发丝,“而陛下众多子嗣中,也唯有胡亥公子有力与老师一争。且陛下未曾立后,未来谁能继承大统,那谁的生母就能名正言顺成为太后。她许是打着先母后子的算盘。毕竟咱们都知道,陛下百年后,宫中妃妾不是殉葬,便是出宫为国祈福,唯有新帝生母,王太后,能够稳坐甘泉,颐养天年。 ”
王簌不忍地闭了闭眼,“话虽如此,可她为一己私利戕害她人性命,若是让公子知道,只怕到时就算荣登大宝,亦是心寒痛苦的。”
“后宫女子为权位子嗣,古往今来,哪一个不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只能说胡夫人技不如人,更或者无心再这些争权夺势上,才让她有机可乘。”说罢,楚意又禁不住侥幸,“幸而连心咒已解,不然平白累了胡亥的性命,那才真真是叫她捡了大便宜。”
王簌默了半晌,遥望着窗外问道,“楚意,在你眼里,君临天下,成为万人之上的君主,如何?”
楚意愣了愣,旋即作答,“从古至今,有的人为称王争霸辛苦半生,终是强求不得。有的人就算帝位唾手可得,坐在上面却并非心中所望。其中滋味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楚意属于后者,自然是觉得称孤道寡,了无趣味了。”
“那你认为,公子与胡亥公子,谁更适合成为储君?”王簌问。
楚意不假思索,“自然是老师。”顿了顿,方说,“老师有经世伟略,胸怀天下。而胡亥,他确亦是方才所说的后者,他心无帝业,如何能与老师相较,做一个明君?”
王簌无奈地收回视线,“我家公子为长,受陛下爱重,却有郑夫人在内宫野心勃勃,母子将来必然会相互掣肘。而胡亥公子,性情阴晴不定而叛逆,不甚冷漠,难为国君。他们两个,我都不希望能继任新君。”
她们聊得越发远了,云婵在旁听得犯困。楚意瞧着云婵小鸡啄米的模样,骨子里的顽劣重现,悄悄找了个鸡毛掸子,摘下一片羽毛捉弄式地想要去扫云婵的鼻尖。可她生性警觉,她还未靠近,就被她当场抓了个先行。
云婵撅了噘嘴,“不许再有下次。”
她的表情娇憨可爱,逗得王簌忍俊不禁,不经意间倒是把屋中严肃的气氛调和得松范下来。
王簌轻松下来,释然一笑,“陛下正当壮年,咱们讨论这些数年以后的事做甚么?倒不如顾好当下,让我好好想个借口,早日出宫,咱们再一道去接子檐。”
她笑容温和干净,像是沉静湖泊,令人心安。楚意在她身侧的软席上惬意地打了个滚,期盼地眯着眼,“好啊,宫里锦衣玉食却要处处守着规矩,到底还是在外面自在舒坦些。咱们还是早早出去了罢。”
“不过……”王簌亲密地弯腰凑在她耳边,如闺中密友般与她窃窃私语,“我瞧着你之前甚是挂心胡亥公子的身体,要不然我想个法子,带你去看一看,也好安心些?”
楚意打着哈哈躲开,“小君又说哪门子的笑话呢。”
不料次日晨起,王簌去陪郑夫人用早膳时,便见到东明殿的董氏行色匆匆地走进来,非要亲自去到郑夫人面前禀报。
郑夫人允准后,便听她不紧不慢道,“回禀夫人,我家夫人自昨个儿公子细君离去后便一直在发疯症,昨夜又接着发魇症,糊里糊涂差点将自己一脖子吊死在寝殿中。幸好奴婢等发觉,及时救下,只是从此夫人便昏迷不醒,到了方才,已有两回差点摸不到脉象了。”
“看来已是不中用了。”郑夫人紧紧蹙眉,叹惋地摆了摆手,“她这个样子想来就是太医去了也于事无补,便先预备着后事罢。但陛下还在东巡,前去禀报的人,定要慢慢地说,切勿说得激进,坏了陛下东巡的兴致。”
董氏镇静地答应下来,“是。”
“另外,”郑夫人又道,“她生前与亲子不亲,死后却不能无人主持后事,去与胡亥说,要他今日务必守在东明殿,为他生母送终罢,也算全了这场母子缘分。”
董氏连连顿首,“胡亥公子纯孝,即便夫人不提,从昨夜起公子便一直在东明殿外乞求入内侍疾,奴婢这就把夫人这句明话带回去,好让公子得偿夙愿,亲自入殿侍奉。”
说罢,她赶着也就离去了。昨日见到胡亥他还有些咳嗽,夜里春寒料峭,楚意怎能忍住不去忧心。王簌本就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早膳后又见她做甚么都心不在焉,便已是心知肚明。
趁着午后郑夫人午睡,王簌便悄悄对她道,“想去便去罢,哪怕看一眼也是好的。这里有我替你打点就是了。”
楚意站在春风里,袖中的手攥成拳头,默默握紧。终于她还是向王簌低头,郑重拜了拜,“多谢小君。”
话音未落,她就已经急急转身,健步如飞地从华阳殿的后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