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乱秦(五)
苍烟晚照2020-07-31 13:434,405

  话说司马欣在司马门逗留三日,伪帝在望夷宫自顾自纵情声色,赵高也概不相见,连句安抚之言都未带给他,大有猜疑之意,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赵高知道了胡亥还活着。只是苦了司马欣,本就是奉命求援,然前线战况岂是经得起一天又一天拖延的,果然在司马门中急得火烧眉毛,却尚不懂赵高惧意。

  楚意见他痴痴蒙在鼓里,又听闻前线项羽率兵横渡漳水后,下了狠心一把火烧了船只灶具,命全军只带了三日的粮草,一路轻装简行,大举进攻。军中各个怀抱必死之死,士气大盛,两军交锋,杀声连天之间,唬得作壁上观的诸侯援军纷纷畏惧。最终楚军以生擒王离,斩渉间。杀苏角之彪悍战绩大败秦军,胡亥借势后撤棘原,暂不与交战,只等着司马欣和楚意的消息。想起项羽那个横起来谁的话在他耳边都不作数的急脾气,若是司马欣再迟几日归去,楚意难免担心容易坏事。

  然赵高却依旧纹丝不动,楚意索性就逼他一逼,趁夜让燕离见过范于,让他去找了一趟司马欣,“章将军手握举国兵力,丞相见不得你们吃败仗,且手中除了我麾下最后五万郡县屯兵保卫咸阳,再没别的可支援前线。长史这一趟本就不该来,只怕惹怒了丞相,为你二人作战不力定罪杀头!”

  司马欣吓得不轻,惨白着脸色道,“章将军平陈胜吴广之乱,又收服赵、韩等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怎能为一次战败就要我等性命?何况如今朝中难道丞相比陛下还大了么,敌人都快打到家门口了,这么大的事陛下怎也没个声音?”

  范于重重一叹,“都甚么时候了,长史竟还指望那个昏聩之徒?恐怕人家现在还在歌舞宴饮,与宫女宠妾纵享淫乐呢!长史还是听我一句,即刻出城回去告诉你们章将军,叫他好自为之罢!”

  “不不不,我这一走,若赵高真对我起了杀心,我也逃不掉啊!”他在这时候倒是聪明了一回。

  范于忙道:“长史且去,莫走原路,路中自有侠义之士暗中为长史周全护法。”

  说罢,趁着夜色深重,范于将司马欣藏在自己的随从侍卫中,将城门开了一条小缝,送了人出去。谁知还未到天亮,赵高那头竟得了信儿,知道司马欣已逃走,略一思索就反应过来是楚意的杰作,深怕楚意让司马欣带回甚么了不得的话去,连忙派了自己府上的死士连夜出城截杀。

  而楚意则早早遣了伯兮在城外等着司马欣,一路替他解决了身后追杀的人马,平安护送他出了函谷关。

  谁想司马欣才走的第二天早朝,就有曾经对赵高百般奉承讨好的臣子忽然成群结队地站出来,公然弹劾他刻薄功勋,故意不发救兵于巨鹿,是以居心叵测,企图谋反。幸好伪帝那日并未上朝,只是累得他左右应付,杀人的杀人,灭口的灭口,好不狼狈。

  又一日过去,楚意清楚地认知到已是最后关头,卯时未至,就同范于借调了两千禁军,公然压着一众宫女内监,逼到了望夷宫寝殿前。声声掷地,凛然无畏,“章邯将军败于巨鹿,楚国恶将项羽夺我国土,杀我百姓,陛下身为一国之君,肩负江山社稷,岂有不闻不问之理!另,章邯将军前日曾遣人回都求援,然赵丞相拒不发兵,还妄图秘杀求援人,可谓包藏祸心,意图不轨!还望陛下,趁早临朝,严惩奸妃佞臣,发兵支援章邯将军以畏我疆土,安我臣民之心,更不叫先皇在九泉之下还不能瞑目!”

  谁知此时赵荇已有八个月的身孕,清晨听不得半点惊扰,又闹脾气不许长生离开半刻,故此就算楚意在外如何叫嚣,寝殿依旧大门紧闭。于是楚意又出言喝道:“赵荇!你难道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了么,好好看看你身边的人究竟是甚么嘴脸,别叫恶心了自己!”

  果然此话一出,寝殿的大门旋即就被人从里面猛然拉开,杀气涌现时,弥离罗和霍天信急忙护在楚意身前,果见那长生衣冠未整地提着那把邪气遮天的胜邪就杀了出来,“闭上你的嘴,否则朕要了你的命!”

  “陛下还不肯上朝么!”楚意毫无惧色,他现下已经不是可以随便随便就亲自动手杀人的魔头卢千行了,他成了一国之君,即便暴戾,也不能当着这么多士兵奴才对看起来这般忠心不二的楚意动手,而楚意眼底全是猖狂的笑意,低声问他,“现在,你终于明白了罢,一国之君,万民之主,不是谁想当就当得的!”

  听说之后,原本盛怒难消的长生突然就没了火气,只盯着楚意看了好一会儿,才咧开嘴笑起来,“纵然如此,坐上这个位子的人,也是朕,不是别人!这个天下,这个王位,就是毁了,也必得毁在朕的手上!”

  言尽于此,他挥手命人关上了大门,将楚意和她身后的秦国将士们拒之门外。楚意微笑不减,转过身时脸上又只有几分恰到好处的愤怒的僵硬,面对底下义愤填膺的士卒们,她的目的已经达成。

  咸阳人心已乱,越来越多朝臣罢了早朝,人数众多,除了楚意的人还有许多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也叛了赵高,与他公然对峙。整个秦廷,除开他自己的亲戚近臣,几乎再无一人肯听他的命令,非要逼得他出兵增援不可。然而楚意所借来的三千禁军继续包围望夷宫,将赵荇和长生围困其中,为防御前侍卫率先开战,在围着望夷宫的第三日,楚意又喝范于调来最后两千禁军,将整座内宫后庭掌握在了手中。

  “里面是自己的女儿和尚未出世的外孙,外面是别人的国别人的家,我就知道赵高那样的人岂会搭理后者。你且瞧着他把阎乐软禁在家中,严防死守不许他外出调兵出城,怕的就是我们趁此机会害了他女儿,反了他的大势。”楚意和子檐站在城楼之上,耐心地和他慢慢说清自己这些天的所有布局筹谋。

  “宫里乱成这样,城外又是怎样光景呢?”十五岁的子檐到了此刻,心中最牵挂的仍是无辜百姓。

  楚意本来还想摸一摸他的头,却发现三年时光荏苒,昔日小小软软的孩子已在不知不觉长成了比自己还要高一些的少年,声音逐渐沉稳,难得心赤如初,经年不染纤尘。

  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子檐放心,这样的日子很快就要过去了。”

  她这样信誓旦旦地保证着,果然未出两个月,就有消息传回城中,道是章邯将军已经投降项羽于巨鹿,开城门迎了楚军入驻棘原。臣民闻之,有大哭者哀诉,大秦的最后一线希望也被赵高掐灭在了这时。一时间有流言频繁,斥骂赵高奸佞不臣,祸乱朝纲,更有言道如今在位的根本不是先王子嗣,比起原先谋位的昆弟,更是与秦国王室风牛马不相及。真正的胡亥,乃是为秦国奋战到最后一刻,最终败给了佞臣私心,这才心灰意冷,弃国而去的章邯。

  楚意的梦里梦外皆是百姓的哭声,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楚国灭亡的时候,遍地看不到希望的灰暗景象,令她有些怅然若失。这也是她平生最后一次在梦里见过秦王,他听见他的声音和之前一样冷,并且充满了失望,“你还是让他做了亡国之君。”

  “但楚意不后悔。”楚意淡然看着他,好似问心无愧,“陛下别忘了,赵高这个祸根,是您一手埋下的。”

  可梦醒后,她依旧久坐榻上,不住地望着故国的方向神游。她终于达成了她的誓言,报了国破家亡的仇,看着咸阳上下纷乱如昨,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秦王昔日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晰无比地映在她的脑海里,这些天她一遍遍地回忆,一遍遍地思考,终于在清明那天,对着父母临立的牌位,她问,“阿爹,有些事阿囡是不是错了。”

  可当她重又见到赵高之时,这种愧意荡然无存,因为在这个人的脸上,她分明看不出他有半点后悔或是自责。她冷着脸看亲自上门来见她的人,问:“赵丞相,真是稀客啊。”

  “夫人,联手罢。”他一向最会看人脸色,见楚意如此,便言简意赅地说道,“我帮你杀了那个冒牌货,等胡亥公子回来,重新迎他为帝,以你为皇后,再和楚军议和,从此天下并存两国,可好?”

  “那您呢,您依旧做您的丞相,还是做回中车府令?”楚意冷笑连连。

  “我以为我的提议,与夫人、与楚国的利益并无冲突。”他急忙来和楚意诡辩。

  “先不谈这个。”楚意知他已经黔驴技穷,再无力回天,于是干脆同他绕绕弯子,“有件事楚意一直很好奇,伪帝长生究竟是个甚么来历,他到底是何时跟您起了纠葛?”见他犹豫,她便又道,“楚意既要他性命,总得知道知道这个几乎断送楚意半生的人,究竟是个甚么来历罢?”

  “他嘛,原本是个连名姓都没有的小厮。跟在他师父身边来见我时,小女见他功夫了得,也不管他长得那样难看,就从他师父身边把他讨过来做了侍卫。”赵高依旧隐瞒了一半真话,只见楚意微笑着无言瞧着他,他才心虚地一转脸,“他杀了卢千行。”

  “为何?”

  “因为他知道了自己是他的儿子。”赵高放弃地叹了口气,直言不讳地和她像忘年老友,“都是小女多事,嚷着说他师徒二人眼睛生得像,谁知卢千行是个多心且有此心病的,回去一试果然被小女说中,结果后来本是父要杀子,却因小女说漏了嘴,反叫子弑亲父。至于他同谁生的,请夫人恕我无能,无从得知了。”

  “所以后来是你建议他冒名顶替了卢千行,帮你灭了千羽阁,害死决明子先生,只为争夺悬明镜和太阿剑?”楚意的笑容森森的冷。

  “他自己本也有野心一争,而且又练了邪门本事,吸了他老子浑身功力,天下无敌,我若不助他,又能如何?”赵高无辜地摊了摊手。

  “再然后,”楚意不改浅笑,“你害我夫君落崖,假意助同样野心勃勃的昆弟夺位,等我和他斗得两败俱伤,再坐享渔翁之利。因为你知道长生想争帝位,单纯是为了享乐享福,所以才肯帮他到这时候趁虚而入,坐享其成,自己好大权独揽,做了大秦的无冕之皇。”赵高正要辩解,却被楚意打断,“你为此不惜陷害蒙家兄弟,波及大秦边防防线,迫害王嗣,只因阳兹公主和子高公子都不服你和长生的暴戾昏聩!你杀忠臣,诛异心,中饱私囊,结党营私!是你!逼得陈胜吴广作乱,逼得六国诸侯复起!是你!任用无能的家臣亲眷,上下包庇,搞得朝廷上下乌烟瘴气!是你!辜负了先王对你的知遇之恩,辜负了你长女对你的信任敬爱!”

  赵高被她突然变脸地一通指责惊得愕然怔住,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又被她“呸”一声啐了一脸,“要我和你这样不折不扣的奸臣贼子联手结盟,实在是痴人说梦!你且等着,待料理了那个长生,我再来与你秋后算账!赵高,善算者人恒算之,得了现在这个要对着我这样年轻的小辈摇尾乞怜的下场,枉你比我等多活数十载!”

  话音刚落,她就已经扶着弥离罗的手臂起身,更命门外的禁军守卫将自己送上门来的他五花大绑,扣在光明台的柴房内。对外却讽刺地说,赵丞相为国事日夜烦忧,终于支撑不住终于病倒下去。

  她细细算着日子,离赵荇的产期没几日了,而外面的楚国大军也已经快要打到了函谷关前。

  作为大秦的咽喉,只要函谷关一破,曾经在这片大地上纵横驰骋上百年的西北帝国就真的要宣告终结了。楚意闭了闭眼,仿佛能够听见关外连天的杀声怒吼,是她又等了快要两年的人,就快来接她回家了。

  她深深地呼吸了几下,感受着咸阳最后几日纯净清澈的气息。再一睁眼,她理了理鬓角算乱的碎发,向公羊溪问了一个并不合时宜地问题:“早几日生产,于胎儿应该无异罢?”

  公羊溪答:“除非是产妇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或惊吓,情绪大动,否则无异。”

  “那赵荇这一胎能不能平平安安生下来,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楚意灿然笑开,和弥离罗一起默契地伸了个懒腰,“明日,该是了断一些人、一些事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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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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