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整天,徐子婴都不知所踪。楚意却也分不出心思来管他的心情如何,只一心放在子檐身上,夜来用过晚膳,亲自替他烧水供他舒舒服服地沐浴后,陪着他直到他睡熟,又留下云婵守着他,独自回了寝殿。
没有胡亥,她夜来难眠已是常事。寝殿中也未多点灯,只剩案几上的零星明亮,照得屋内迷蒙昏暗,外树影沙沙娑娑,静若无波秋潭。
“谁?”
窗上有人影一闪而过,楚意正巧抬头瞥到,云婵和弥离罗都不在身边,她登时紧张得寒毛都竖了起来。
“是我。”徐子婴站在门口小声应道,“子婴有些话憋在心里头,想了想,还是决定亲自问问小君。”
楚意听得是他气消回来了,也不多想,执灯过去拉开了门闩,招呼他进屋,“马上就是深秋了,夜里外面霜冷风大,徐少侠有甚么要问的,就进来问罢。”
他仍是立在门口半寸不挪,“子婴虽然比小君年纪小,但深更半夜与小君共处一室总归不好的。这样就可以了。”说罢,他撩了袍角,席地而坐。
他虽是向来无拘无束,心中倒也晓得礼法轻重,楚意也懒得强和他客套,默默取来了两张席子,一人一张,隔门而坐。
“自我师父去后,我很少这样大半夜与人说话了。小君出身江东,那里富饶安逸,水清沙白,人儿好客淳朴。可不似这咸阳,处处约束,条条框框的规矩,连人心都变了味。”
“明人不说暗话。徐少侠何时也学会拐个弯子骂人了?”楚意哪里听不出他是在说她步步算计,混不在意地轻笑出声,“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活法,你只看到江东的祥和之处,可想见识见识那些你看不到的地方里藏着多少歹毒心思?徐少侠生长在江湖,楚意和小公孙生长在豪门世家,这并不是你我可以自主选择的。这也注定了,楚意无法懂得江湖的生存之道,而徐少侠也无法理解豪门世家里的求存之法。”
“子婴懂,子婴明白。”徐子婴急急地抢过话头,“……子婴幼时跟着师父走南闯北,就连大户人家里最污秽难堪的妻妾争斗都亲眼见过,怎会不明白小君和小公孙的举步维艰?子婴只是,只是担心。权力是世间最邪乎的东西,很多人一旦为之着迷,就会情不自禁为它迷失自我,去不择手段地杀人、害人。子婴是怕,小君和小公孙会变得和那些人一样。”
“徐少侠,你的担心,我也曾有过。我想,子檐就算现在没有,将来的某一天,也会有。”楚意仰望着屋顶,口吻不疾不徐,“毕竟将来如何,咱们谁也说不准,谁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固守心弦,初衷不改。谋权之路,暗无天日,随时都有可能迷失或走岔了路,所以我们需要一盏引路的灯。我的灯在我心中,敢问徐少侠愿不愿意成为子檐的灯呢?随时警醒他,指引他?”
“不用小君说,子婴也会照做的。”徐子婴叹了口气,“可是小君,你觉不觉得这座咸阳城就像一个金丝笼,小君困在里面,小公孙困在里面,为了零星的水米而其他囚徒争得头破血流,却没有发现其实笼门大开,从未落锁?”
“听说北疆虽冷,但民风淳朴热情,不拘小节,在北疆的日子,徐少侠和子檐一定很自在罢?其实江东也很好,山水秀丽,河豚鲜美,我一早就很想带着子檐回去的。也想去看看蜀边险道,滇地的雪山。”楚意眼中的一片向往越说越暗淡,“我也知道,只要我和子檐想,随时可以离开咸阳,和你们一起远走高飞。但是徐少侠,你要明白,我门们之所以得在这儿和那些人你死我活的争,不真的是想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尊者,也不是为了数不尽的荣华富贵。我们为的,一直都是那些被他们害死的至亲…至爱……”
“仇恨不是人的全部……”徐子婴话还未说完,就被楚意强硬地打断,“是,仇恨是我的全部!如果没有这份仇恨,我早就不愿如此苟且偷生地活着了。”
“可小公孙呢,他就愿意为了仇恨去做违背本心所望的事么?”徐子婴还是不能够理解,或者说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理解。
“子檐愿意。”子檐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走到了徐子婴身后的院落中,月光下小少年的眼眸泠光凛冽,“徐大哥,子檐愿意。他们从前冤死娘亲还不够,如今又逼死了小叔父,害死父亲,接着还要去害对子檐那样好的蒙恬将军和蒙上卿,谁知道接下来他们会不会来害姊姊和徐大哥你呢?徐大哥,子檐知道之后有很多事,子檐可能会做得不对,做得不好,做得让你失望,但是只要能够保护你,保护楚意姊姊,子檐依然要去做。”
屋内的楚意闻言侧目,隔着门户看着那个少年朦胧的身影,北疆的风霜不仅洗去了他养尊处优的怯懦,更磨灭了他父亲留在他身上优柔寡断的影子。他变得更像另一个人,不,是另两个人。
“子檐真的长大了。”楚意这时候非常赞同秦王曾经的想法,果然人是不能一直呆在福乐窝里的,正如《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人只有在逆境,才能学会逆风而起。
只是这逆境境遇不同,有的人是飞沙走石的风,有的人则是腥风血雨的剑。
徐子婴定定地看了子檐许久,一直沉默,楚意看不到他的眼神,也不知道他此时此刻是做何感想,只是好像过了很久很久,才听他笑了一声,“知道了知道了,谁叫我是你徐大哥呢,答应了要替你父亲护着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那就是无论何事,都要陪着你冲锋陷阵,给你挡枪挡箭啦。”
“哪用得着挡枪挡箭啊……”子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楚意释然地松了口气,起身就要收好席垫,“好了时辰不早了,本来就不该把你吵醒,你们两个快去睡罢。”
却听身后渐渐走远的徐子婴忽然回头问她,“方才小君所说的心中的灯,是胡亥公子罢?”
楚意愣了愣,方答,“是啊。”
“……节哀。”他回眸看过那个身形清瘦的女子,她是那般倨傲而倔强,又是那般孤独和单薄。
可就是这样柔弱的女子,正为心里的那点澈亮,变得所向披靡,变得无所畏惧。
筵席从登基大典当夜接连摆了大半个月,宫里往外的恩赏流水价出去,就连咸阳城大街上的乞丐腹中也添了几两油水。然而如此铺张挥霍,早就远远逾越了礼法祖制,人们只能看到咸阳城的殷实富足,根本不知城外又有多少子民在为此遭受欺压和剥削。繁重的赋税和徭役从长生登基那一日起就降临在了各郡县的百姓头上,显而易见,他千辛万苦抢来这个江山,并非是来做一个富国强民的好君主的。
赵高和长生对光明台的防备也是一日不减,不过为了应付朝中尚有势力的扶苏一派,某些筵席他们还是不得不将子檐请去撑个脸面的。只是十有九次,其他的公子公主都不在场,更别说已经出嫁生女的阳兹公主了。直至立冬,胡亥的二十岁生辰,长生顶着他的身份,自然要大宴群臣庆贺,这时候平日里不多见的公子公主们也都会到场贺寿,就连楚意也被请了出去。
“立冬是亡夫忌辰,我还要在家中为亡夫祝祷,抽不开身去宴上吃酒。”楚意故意当着来请她的侍卫面前理了理大氅下的素裙裙摆,“左右你们的主子也不想叫我这个名分难堪的寡妇去砸场子罢?”
那个国字脸的侍卫脸色有些难看,“这……小的也是奉命办事,还请小君不要为难小的们。”
“为难你们的又不是我,你将我的话带回去给你们主子,他们要是还想请我去,你们再多跑一趟就是。”楚意面无表情地说道,“实在不成,你们就先请了小公孙代我去,看在他的面子上,你们主子应该也不会难为你们了。”说罢,她故作不乐意地冲身边看书的子檐挥了挥手,“子檐,快去换身衣裳罢。”
子檐从书卷中抬头时不动声色地和她交换了一个眼色,顿首答,“子檐这就去了,姊姊可别忘记吃药。”
等子檐换了衣裳同徐子婴一块跟着那两个侍卫去后,楚意的脸色稍稍有几分缓和,正好云婵拿了新扎好的猪脬口袋来换她手里凉下去的那个,看着子檐离去的背影,有些不解,“你去不更好?”
楚意道,“我要是去,有些话三言两语也交代不完,要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耗那么多时间解释,必然打草惊蛇。索性就先让子檐去传个话,再找个万无一失的好地方,大家坐下来慢慢谈,岂不是更谨慎些。”
“那还不如叫子檐去找子高,让子高去跟那个阳兹说,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还怕唬不住一个成日里只知胭脂香粉的公主么?”弥离罗追着要和楚意讨食的麟角走进来,也十分不解楚意的做法。
“子檐一个还好,小孩子身形灵活,那些人不一定能时时刻刻都盯得住他。不提子高公子今日愿不愿入宫来,他自己也是被他们高压监视着,二者相遇,险上加险,十分不划算。”楚意丢了根骨头给麟角啃着玩,又道,“你们可别小看了阳兹这位公主,陛下在世时极看重这个女儿,即便她出身不及栎阳公主,但还是将她嫁给了出身大族又身担要职的卫尉范于,知道为何么?还不是因为她和其他金枝玉叶的公主不同,看着泼辣直率,其实心底的城府盘算一点不输男子。”
之前这位公主不就是想借着楚意的手拔出赵荇那颗眼中钉,才会和她一个名分卑微的姬妾来往么?楚意一直不着她的道,她便又想到了严姬,直到后来赵荇奸计败露时,她能那么快就请来严姬为楚意主持公道,谁知是真路过还是早就在旁边等候时机了。待事情了结后,她还能在人前捞一个仗义公正的名声,光从这件事就能看出来此人虽是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了些,却能做到兵不血刃,还片叶不沾,实在能与当初的昆弟一较高下了。
弥离罗还是很苦恼,“可是虞姊,既然咱们能想到去拉拢他们夫妇讨兵权,那赵高肯定也会想到的啊,你难道已经有把握赶在赵高之前说服他们了么?”
楚意摇了摇头,“我没有半点把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而且阳兹公主好不容易入宫一回,若我是赵高,不定能轻易就放了她出去。”
“她丈夫可是卫尉啊,赵高要是把她抓起来,就不怕范于狗急跳墙,围宫救妻么?”弥离罗惊道。
“可范于,一定也不想家破人亡呀。”楚意无奈地叹了口气,“赵高应该很清楚,抓住了阳兹公主,就算是拿捏住了范于,让他不敢轻举妄动,或者投靠他人。”
“那要不我先和霍天信去把阳兹公主送回家罢。”弥离罗担心地站起来。
“她是公主,回宫小住名正言顺,何况此时她要当真被扣在宫中反而对咱们更有利。”楚意的成算在心底皆已落成,“咱们就耐心等着子檐回来,再做打算罢。”
果不出楚意所料,子檐从筵席上回来,便将阳兹公主中途被赵荇身边的琥珀领着几个女使悄然带走了,和她一起离开的还有她两岁多的小女儿谣珠,说是要和她单独叙叙旧。只怕这一叙,赵荇便会舍不得她们母女走,将她们留在宫中小住几日了。
幸好子檐机灵,趁着赵高和他女婿祝酒时,装作去逗小堂妹谣珠,与阳兹公主说上了几句话。回来一五一十,全告诉了楚意,“阳兹姑母答应了,一有机会便会想法子来见姊姊呢。子檐瞧着阳兹姑母的神情,像是也在疑心那个假小叔父。”
“姊姊知道了。”楚意点了点头,见云婵似乎欲言又止,心知她要问些甚么,便替她开了口,“那宴上子檐可见着子高叔父,他这些日子可还安好?”
子檐意料之内地摇了摇头,“不曾,子檐问了旁人,子高叔父推托身上不爽,不肯来。不过他府上送来了许多皮具,都做成了面具的形状,看着十分精致,大家都在夸子高叔父心思巧趣呢。只是那个假小叔父和赵府令的脸色,却不大好看。”
楚意一听,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转头和云婵道,“你瞧,都还有精力想出这样的损招讽刺别人,看来这些天子高公子过得远比咱们想得要顺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