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寻的神色凝住了，花红妆质疑他的这个瞬间，他的脑海里忽然闪回了许多被忽视的记忆。
想起了酒店初遇，她双眼通红吃着东西的样子；想起了她落落大方自荐，拼命工作的样子；想起了她为了替自己找回儿子，不顾任何危险的样子；想起了她总是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微笑着看自己的样子……
曾经有过那么多动心的痕迹，都被过去愚笨的自己强行忽略了过去。他甚至唾弃着自己，认为那是对三娘的一种背叛。
是他错了，他明明被毫无记忆的苏蓉蓉吸引着，却没有胆子承认，更没有信心相信自己爱上的一定是凤三娘——不管是怎样的她，是凤族公主还是普通女孩，他都会宿命般地爱上那个人。
敖寻愣愣开口，“我……我爱苏蓉蓉，很早很早我就对她动心了。”
花红妆拍了拍他的肩，“兄弟就帮你到这儿了，剩下的你自己琢磨。你当年就是靠的一腔真心打动的她，只要有诚意，没什么难的。”
她说罢跳下桌子，施施然准备离开办公室，却忽然被敖寻的问题叫住了。
“百花，你对媒体比较熟悉，能不能帮我录一段视频？”
暮色四合，苏蓉蓉靠在树上打起了瞌睡，一个冰凉的东西爬上了她的脸，轻轻触了触。苏蓉蓉下意识握住睁眼一看，是一截调皮的金黄色尾巴尖。
“醒啦？”尾巴的主人擦了擦手，“来看看我塑的人吧，许久不动工，手艺真是生疏了。”
苏蓉蓉揉着自己酸痛的脖子，走到风姑面前，被泥偶的真实度吓了一跳。
想来是女娲造人自有秘法，原先深褐色的泥土，在泥偶上却表现出了多种的色彩。苏蓉蓉微仰着头，看向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眼前的女子身材高挑，雪肤黑发，红唇红裙，唇角微微上挑，绽出一抹甜蜜而洒脱的微笑，美得艳丽又张狂。除却眼睛是闭着的，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苏蓉蓉盯着这张面容，隔世之感席卷而来，心头十分感慨。
风姑扭到她边上，“感觉如何？旧时容颜想必承载着许多记忆吧。你过去的模样还是照夜叙述给我的，也不知道有几分相似？”
“形似九分，神似十分，”苏蓉蓉揉了揉鼻梁，“我那时的确总是挂着这么抹欠揍的笑容，娘娘捏得甚好，甚好。”
“客气了，那你躺下吧，”风姑扔给她两个枕头，“一个枕着，另一个疼了就攥、或者咬，都行。千万不能昏死过去，知道吗？”
苏蓉蓉深呼吸一口气，“好，没问题。”
昏与晓的交替缓缓进行着，颜色惨淡的人间被即将陨落的太阳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光。那光芒洒在苏蓉蓉的眼瞳的上，刺得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疼痛铺天盖地袭来，苏蓉蓉死命捏紧了手里的枕头。
那痛意从脚底开始，有意识一般地攀着脚踝、小腿、膝盖与大腿逐渐向上，由轻微逐渐加重——开始像是针扎似的痛，随即越来越重，疼得她全身发抖。痛意攀爬到头颅之时，已经是肉体快要不能承受的地步了。
疼、太疼了。眼眶刺痛着，传来一阵阵湿意，她辨不清那是泪还是血。四肢百骸的苦痛逼得苏蓉蓉意识恍惚，咬着牙与风姑说，“娘娘……能不能……和我说说话？”
风姑双手操控着无数条无形的细线，每一根比发丝还要细，泛着青黑色的光，分出心来看了眼她的情况，“痛得受不了了？你当时在魔火之中，是怎么涅槃重生的？”
苏蓉蓉想起了她曾经做过的那个被火烧的梦，“对……那也是很疼的，每一寸皮肉被火烧灼，燎起一串串小的水泡，然后连成片……烟雾呛进肺里，不想呼吸却又不得不呼吸……娘娘，当年伏羲大人为什么要出手救我与饕餮呢……”
风姑长叹了一口气，手上的动作更小心了一些，“我与伏羲性格不合已久，一直过得磕磕绊绊的。偶然从照夜镜里窥见众生中的你与敖寻，恩爱非常，琴瑟和鸣，便多加注意了些，没成想正逢你那时有难，辗转去了人间。那时的我与伏羲正好吵架分开，他便顺手救了饕餮与你。”
“多谢祖神……”蓉蓉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原来这世间的第一对夫妻，竟也会有感情问题……那娘娘后来，为何来到人间，又化成了原型。”
“不用谢他，若不是你和饕餮命数不该绝，他这个‘绝对公平的裁决者’才不会出手呢，”风姑冷笑摇头，“这就是我俩矛盾的根源了——我造人成圣，每一条生命都是我该守护的人。而他不是，他所追求的是绝对的公平和万物的平衡，还有就因为我当年献身补天，他足足跟我吵了一百年。后来我俩吵着吵着又说起这事，一不小心就动手了。”
“动、动手？”苏蓉蓉在剧痛之中费力想象了一下两大洪荒古神动起手来得是个什么盛况。
“嗯……打碎了两个虚空小世界，”风姑有些心虚地把声音低了下来，“然后吧我愣神了一下，他有一掌我没躲过去，结果就显出原形掉到人间了。后来还是照夜找到了我，封印了仁泉山让我疗养。”
“照夜君……是娘娘身边的小仙啊。”
“嗯，本是我的梳妆镜，后来化了形，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我把他当弟弟看。你撑着点，魔气引出一半了，接下来的一半会更加顽固。你若是疼得太厉害了，就想想孩子们。”
风姑指尖劲力一吐，万条青黑色的线猛地震颤起来。苏蓉蓉歪头吐了口血，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剧烈的疼痛之下，苏蓉蓉将自己的意识从躯体里抽离了出来，意识自觉调动起了最欢愉的那些记忆。
恍惚中，她又成了凤三娘，重返了千年前的璀璨龙宫。琉璃铺地，水晶做顶，她坐在孔雀羽毛织就的柔软毯子之上，身边围坐着九个粉雕玉琢的团子。平日乖巧或是顽皮的，在她讲起故事的时候总是格外老实，蹭在自己的大腿边，用透亮的大眼睛看着她。
凤三娘有一肚子的好故事。
她少时游走六合八荒，看遍人间的世情冷暖、悲欢离合。见过无情的人一动情便是毁天灭地，也见过有情人因误会难解而错过终生。
然而她一生之内最大的传奇，便是遇见了那个一根筋的顽固龙王。
故事讲完，几个团子也都差不多睡着了。她挨个亲在那几张小脸上，起身欲走，手一掀开细碎的水晶帘，总能看见伟岸无双的龙王殿下，端着白玉碗，一身的烟火气冲她笑。
“刚熬的甜汤，三分糖加红豆，娘子赏脸一尝？”
回忆着那滋味，如今躯体上所遭受的那些苦痛忽然也就不算什么了。
苏蓉蓉的意识模模糊糊地想着，“算了，若他不肯接受如今的我，一门心思还爱着过去的凤三娘，那我便努力让他爱上现在的我不就好了？我何时变得如此怯懦了，有目标就去努力啊，这世间没什么我做不到的。”
心念一变，苏蓉蓉的意识如同被冰雪覆顶，灵台猛然一阵清澈。痛感也瞬间减弱，如同暴风雨后退潮的海面，只留下了些被她自己抓出的伤痕。
苏蓉蓉费力地看向身边的风姑，她正伸手擦了擦鬓角，展颜一笑，“魔气已经引渡完了。”
她脱力地点了点头，放心地任意识陷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