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
五日舟2020-07-31 13:413,165

  苏城外环的路没那么拥堵,甚至好几分钟才能看到一辆车,寂静的夜里,刹车的声音便显得格外明显。

  宋晏之将车靠边停住,似乎有些感受到闷热似的,他松开安全带,甚至解掉了衬衫的前面几个纽扣,露出好看精致的锁骨来。

  宋晏之透过车上的内后视镜看向季梳雨,对方苍白孱弱的面色好似刚刚生了一场大病,显得可怜又孤独。

  他突然觉得心里很烦躁,因为这不是他所熟知的季梳雨。

  在他的记忆之中,季梳雨是那个永远都骄傲高贵的,昂着头的公主,所有的一切在她的眼中都不成困难,虽然令人讨厌,却也让人不由自主的仰视。

  可是眼下的季梳雨……却让他平静淡漠的心无法克制的浮出些心疼来,还有一种烦躁。

  后来仔细想想,大概是觉得季梳雨真的有些变了吧。

  宋晏之吸了口气,清冷的嗓音在车内响起:“季梳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够给你影响到你心情的评价——这是你自己说的,不是吗?”

  季梳雨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

  宋晏之没有回头,尽循本心的说着自己想说的话:“季梳雨是不会自己看不起自己的,从这一点说来,你的确是变了,不是吗?”

  “人是会变的,这是谁都阻止不了的事情,时间这种东西本就强大,就像从前我说过我不会画人物,也不想画人物——”宋晏之说到这里,扯了扯嘴角,眼中闪过一抹自嘲,“人的外物会变,环境会变,要维持一颗本心或许很难,但也不是不可能做到。”

  宋晏之说完这句话,似乎没打算等来季梳雨的回答,他再次启动发动机,驶入马路中央。

  季梳雨很少听宋晏之一次性说这么长的话——还是为了安慰自己,那一刻对方连不耐烦的表情都显得温柔,季梳雨觉得自己是真的抵抗不了宋晏之的存在。

  从小到大,从来如此。

  她看着那人颇显生硬冷漠的侧脸,突然笑了笑,道:“我还以为你会面无表情的回我一个字。”

  “嗯?”宋晏之被她勾起一点好奇。

  季梳雨于是坐得端正起来,面上的表僵下去,一脸冷漠的学他:“是。”顿了顿,她又扯起嘴角笑出声来,露出白洁的牙齿,说道,“你以前一直都是这么怼我的。”

  今晚的季梳雨有些不同,今晚的宋晏之似乎也有些不同。

  宋晏之眼中闪过一抹笑意,饶有兴致的同她开了一句玩笑:“我担心我再这样对你,你直接拉开车窗跳了下去。”

  季梳雨道:“我哪有这么傻?——要跳也是开车门好吗?车窗那么小,我得多难挤出去呀。”

  宋晏之发出一声短促的笑意。

  季梳雨惊道:“呀,原来你也是会笑的哦。”

  “你又不是没见过。”宋晏之食指微曲,敲了敲方向盘,道,“只是不喜欢笑,又不是面部神经麻痹。”

  “你说面瘫吗?”季梳雨反问道,“你有时候是挺像面瘫的。”

  宋晏之反唇相讥:“那你倒是很像躁郁症。”

  季梳雨嗤笑一声,依稀间找到了一些从前两人相处的影子——永远都在互怼,看对方永远都不顺眼,倘若手里有机关枪的话,能举起来突突突对方一整天。

  这就是他们的过去。

  仔细想来,季梳雨也觉得时间万物变幻很是神奇,当几年前她同宋晏之相看两厌,彼此争吵的时候,从未想过会有一日,他们竟坐在同一辆车里,而宋晏之竟在安慰她。

  是的,安慰。

  虽说宋晏之说的话并不是直接的安慰,但却足以让她想起很多,且思考很多。

  季梳雨也觉得自己变了,她毫无所畏的女儿心思像是被麻绳给绕了一圈又一圈,狠狠打了个结系起来,她再也不像之前那样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她变得畏手畏脚,担心完这又开始担心那。

  其实季梳雨时常在想,这或许就是自己性格中潜在的部分,只是从前她从未发掘过而已。

  抵达目的地,季梳雨要去拉开车门,宋晏之却突然摁了摁车钥匙,将车门锁住。

  季梳雨的手搭在车门上,有些奇怪:“你要干嘛?”

  “林子遵。”宋晏之提醒道。

  季梳雨这才突然想起自己忘了一件多重要的事情。

  她知道已经是躲不过了,索性实话实说,只酝酿沉默了一阵,才开口道:“六年前……我父亲去世后,我过得挺不好的,但那时手里还有些家产,不至于穷困潦倒,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一定要跟季家争锋相对,似乎也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总而言之,我被绑架了。”

  “本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是你也知道,那时候小遵总跟我待在一起,他发现我不见了之后就拼命找我,来救我……他也挺傻的,怕我被威胁生命,连警察都不敢叫,自己一个人就来了。”季梳雨说到这里,突然觉得身体有些发冷。

  她又一次想起了当时的场景。

  潮湿阴暗的小房间,耳边甚至能听到水滴掉落在地上的声音,不时有溅开的很小的水滴落在她的身上,冰凉刺骨。

  世界是一片黑暗,没有任何光明,直至鲜红的血液混合着肉体上已经破碎得零零散散的衣服碎片,一大片的红色就在视线之中散开来,连视角盲区都是满的。

  季梳雨深吸了一口气,身体不可遏制的颤抖起来。

  直至一双温热的手突然盖住她的手背,季梳雨睁开眼,对上宋晏之那双永远淡定的双眸,她像是瞬间从那种窒息般的过去中挣脱出来,又重获新生。

  季梳雨抿着唇笑了笑,继续说道:“他一个人来的,跟绑架我的人打了起来,那些人有刀也有棍,我想上去帮他,可是没有办法,我的手脚都被捆住了,他都快死了,头被狠砸了好多次,手骨折,腿也被扎了数刀——”

  季梳雨想,即便是那个时候,林子遵还是拼了命的护着她。

  季梳雨深吸了一口气:“在那之前我捡到了一个手机,打了110——不过警察赶到的时候林子遵也快不行了,他的脑补受了重创,重度脑震荡,颅内淤血,血块很大,反正挺多专业词汇的,我也听不懂,结果就是他成了植物人,在病床上躺了这么多年。”

  “就这样。”

  季梳雨说完最后一个字,整个人终于放松下来,她颓丧的捂住自己的双眼,将汹涌的泪意狠狠的咽下去。

  她不愿在人前泄露半分自己的脆弱。

  宋晏之久未出声,顿了顿才道:“为什么不联系他的家人?”

  季梳雨看着他,说道:“他母亲出国了,联系不上。”

  宋晏之皱了皱眉:“除了母亲呢?还有其他家人吗?”

  “没有,”季梳雨摇了摇头,“总而言之,我一直照顾他。现在可以开车门了吧,宋先生?”

  宋晏之双眼暗沉,就这般沉默的看了她半晌,季梳雨与他直视,表情里看不出丝毫端倪,宋晏之别无他法,只好又摁了一下钥匙,季梳雨终于打开车门下了车。

  车外的味道比车上好闻了不少,季梳雨觉得整个人如获新生一般,深吸了一口气。

  她转过身来,挥了挥手:“那我进去了。”

  “季梳雨。”宋晏之突然迈开大长腿,也跟着下了车,他颀长的身影站在车边,影子在地上落着,安静的与他的身形融合在一起。

  季梳雨奇怪的回过头。

  宋晏之说:“我没有觉得现在的你嫌恶、讨厌、恶心。”

  那一瞬间,有属于夜晚的凉风从身上拂过,带着温柔的气息,将季梳雨身体轻轻的包裹起来,然后一瞬间毛孔舒展似的。

  像是春天的柳芽抽了条,夏天的蝉鸣声突然停下,她站在那里,与他不过隔了一步之遥,四目相对,连呼吸都交缠在一起。

  一切都温柔得不像话。

  季梳雨脸微微泛着红,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

  沉默良久,方才意识到此刻的气氛旖旎而尴尬,季梳雨终于局促不安的往后退了一步,干笑着开口道:“宋先生现在也会解释了呀。”

  宋晏之收回视线:“不过是实话实说。”

  “那就谢谢宋先生的实话实说咯。”季梳雨耸肩,“不管怎么说,你给了我灰色人生一道彩色的光,让我不至于难过得一点都活不下去。”

  “有这么惨吗?”宋晏之皱了皱眉,眸中似有担心。

  季梳雨又好笑又感动,最终扬了扬手:“逗你玩的。我先走了……”

  “明天见。”最后她说。

  宋晏之于是点了点头,目送着她离开,温柔的风带走他嗓子里很轻的三个字,像是一瞬间落地生根发芽一般,茁壮生长着。

  “明天见。”

  能有一个人,盼着明天与他见面,那该是多么莫大的荣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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