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不回家过年你应该都知道了。”茶几底下散落了几个空酒罐,不过六月毫不在意,背靠在沙发角,足尖抵在茶几上,足背的弧度莹润又漂亮。
“说说,”她眼尾一挑,尽是萦绕的风情:“你又是为什么不回家?”
沈季禹放下酒杯,半阖着眼,声音沉沉:“我不想回去。”
“呵——”六月饶有兴致地转过身来,手臂支在沙发垫上,高翘的臀部划过一道圆润的弧度又骤然下收,收出一把盈盈一握的腰肢。她抬抬下巴,红唇牵起玩味的笑意:“怎么,还在叛逆期呀?”
春晚热闹的声响给了沈季禹一些掩盖,让他没有那么紧张,他又喝了一口酒:“我爸妈都在,但是他们都是赌徒。”
赌,就好似毒,戒不掉的。六月笑容一顿,缓缓消散。
“恩爱夫妻,模范夫妻,因为他们有难同当,高利贷追上门来也一起堵门逃债。”沈季禹讥讽地笑了笑,眼底云卷云涌,黑沉沉的望不见底。
他又回想起了那段时光,他父母躲在房子里不肯出来,逼他去和凶神恶煞的黑老大求情。小孩子嘛,长得眉清目秀的,挤两泡眼泪眼泪出来那人就真的心软了。从那时候起,沈季禹就知道原来自己色相可以换钱。
他摸了摸裤兜,从里面翻出一包烟,抖出一根夹在唇边。再一摸,竟然没有摸到打火机,只好抖着唇边的烟身,含混不清地问六月:“方便帮忙打个火吗?”
六月点点头,直起身从茶几边拿起打火机,又凑近身,“嚓——”的一声拨动打火石,瞬间有蔚蓝的火焰跳跃至他们之间。沈季禹头微偏,伸长脖颈,敛眉眯眼将烟身贴近火苗,轻轻吸一口,烟雾徐徐腾起。
“呼——” 他仰首吐出一口烟,喉结滑动,青白烟雾逶迤,丝丝缕缕围绕在他周身,有一种脆弱的美感。
“我妈本来是省内歌舞团的,嫁给我爸那个浪子后就和他一起赌。赌到后来家徒四壁,送我上学的钱都没有了。她就灵光一闪——”说到这,沈季禹磕了磕烟灰,喉间碾出两声颤抖的笑:“听说演艺圈赚钱啊,她就托朋友让我去歌舞团演话剧。我还真他妈争气,演着演着被经纪公司相中了,从那以后就开始接戏拍剧,有什么我拍什么,有什么通告我上什么通告。”
讲到后面他激动起来,眼神里都透出些狠劲,指头在空中一点一点的:“但是。”
凡事总有个但是,你见过谁一帆风顺?
他深吸了一口烟,顶端倏然明亮又暗淡下去,轻笑一声:“总不可能永远有通告的是吧?”
他瞟了六月一眼,那双眼睛,恍若宇宙,恍若星空,装下太多,便有种置身事外的悲悯。如同人们瞻仰穹顶,如同他俯视那时在酒局上陪酒的自己:“你得付出些代价,用一些筹码去换取,对吧?”
都是圈内人,六月有怎么能不明白,她哈哈笑两声,自己也抽出一根烟点上,吞云吐雾。明白,当然明白。代价多种,筹码多样,看你能在牌桌上放下哪一种:青春、肉体、尊严,自然是你认为那种贱,哪种往上堆咯。
“我爸妈不管的,他们只认钱。他们觉得生我养我,我就应该对他们有恩,做牛做马都要报答他们。”沈季禹淡淡说:“哪怕是有女老板找到他们要我电话呢,他们也给出去了。”
他指节搓了搓眉峰:“每次和我联系,主题也永远只有一个,钱。什么时候打钱?什么时候给钱?钱又不够了,钱。”
“只要一上赌桌就肯定会人间蒸发,不到一分不剩他们是不会下来的,下来了,也就是找我要钱。”
“就算是每年过年,他们也敷衍得很,大年三十晚问我要不要回去吃饭,听声音还是在麻将馆问的。”沈季禹嗤笑一声。
将口里最后一口烟狠狠吸完,燃烧殆尽的烟头被抛进烟灰缸:“回去干什么呢?没意思。”
他不是没回去过,刚刚出道那两年,一个电话哪怕心里怨恨再深也赶回去。那里毕竟是家啊,不是港湾吗?可是等到回去才发现,那里不过是一个废弃的港口。他们都还没有回来,自己用钥匙开的门,屋里黑漆漆的,囫囵煮了一包泡面,坐在客厅边吃边等。快吃完了他们才回来,他妈一边骂他不懂做菜一边慌慌忙忙煮饭,爸爸一坐下就提下个月再多给点钱的事。
没有关切,没有祝福,甚至没有红包。
“你要加倍努力,再苦都得撑着,妈当年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家里就你这么一根独苗,以后可就全靠你了。”妈妈这么说。
“爸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要懂得知恩图报啊。能赚钱了,就要补贴家用,你明白了吗?”爸爸这么说。
他第二天就走了,留三千块钱在桌子上,换取从初一到十五安静的醉生梦死。
“没回去过?”六月蹙眉,那他每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在年少时也这样?
“没回去过。”沈季禹饮了一口酒,一擦嘴角,斩钉截铁。
六月沉默,她不知该如何劝慰。每个人都有艰难的时候,所以也都知道,说总会好起来的是不会好起来的。
沈季禹沉默,他就好似是单调的黑白画,从来没有人给过他一抹彩色。所以碰见好似酒浸染过的油彩画般的六月,就好似干裂的土壤碰见水,根本无法抗拒。他渴求生命中可以多一抹艳色。
春晚已接近尾声,全明星一起大合唱《难忘今宵》,舞台上簇拥着人群,每个人都带着真切的笑容,华丽的演出服将舞台点缀得花团锦簇,好似一副早春的百花齐放图。窗外不断有烟火绽放的彩光映入房内,万家灯火通明,灯火阑珊今宵。
房子里,二人眼里都映照着不断变化的闪光,如同湖水一般容纳着璀璨霓虹。只不多岸边如何喧嚷,湖水,始终是沉静的。
六月转过身来,灯火辉煌消散,她的眼里只有沈季禹。有个人可以放下满身的戒备,将不堪放在她的手上,她很感谢。
“再偷偷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不叫六月,我的真名叫刘悦。立刀旁的那个刘,喜悦的那个悦,泯然于众的一个名字。”
这是她藏得最深的秘密,这个平凡又普通的名字,携着她原先尘埃滚滚的记忆。
果然沈季禹扭头过来看向她:“刘悦?”
“对,我嫌它土,所以后来我进这个圈子就自己取了六月这个艺名,总觉得它会给我带来新的力量。”她凝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有很长一段时间真的觉得这个名字带给了我好运。但是后来有一天忽然想明白,力量不是名字给的,是自己给自己的,自己变得越来越好也要感谢自己所做出的的努力。”
“所以,勇敢一点、努力一点去改变你和父母之间的现状,你的力量来自于你本身。”
“总会好起来的”看来是个不知道日期的美丽谎言,得自己在上面打上一个具体日期,这句话才会成真。
那天过去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好似更近一步,偶尔也会在聊天软件上聊一聊。沈季禹初五的时候就进组了,不过这对于他来说,工作更像是一种解脱。
六月享受着自己来之不易的漫长的假期,没事就看看电影,或者去健身房跑跑步,悠哉闲适得很。
有一天她正躺在自家沙发一边吃沙拉一边看《麦克白》,对于麦克白将军的不知休止的贪欲厌恶无比,但是她同时也对他一步步的扭曲与迷失而感到愤然悲哀。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
伸长腰身去够手机,顺带着将一直咬在嘴里的叉子放回沙拉碗:“喂?”
“六月,是我。”电话里头传来熟悉的嗓音。
她瞟了一眼来电显示:“张衡?您这尊大佛怎么有时间打电话给我啊。”自从那次风波过去之后,他们就减少了联系,一是为了避嫌,而是张衡好像在跟进一个什么大项目,整天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聊着事呢都能突然消失个两三天。
“嘿,这叫什么话?我这不是一有时间就马上给你打电话了吗?”说话间,张衡灵巧侧身躲过男朋友拍来的一巴掌。
六月笑了一声:“得了吧,好好讲话,你就不怕你老公揍你啊。”
“你小爷我回到北京了,在家里沤得要发霉了吧?出来给我接风洗尘。”张衡大声囔囔着,傲气能冲上九天上去。
看来是外地的项目谈好了,回老家过年也畅快,今天回京尾巴都要翘到天上。
“什么时候啊爷?给定个时间呗。”六月故意放软了调子说话,娇滴滴能掐出水来,妩媚媚能缠到心坎去。
“诶哟。”张衡搓了搓手臂,庆幸道:“还好我不是直的,要不然魂都要被你勾了去。”
又迎面招来一个巴掌,急得张衡忙跳脚,拿开电话囔囔:“我都说了不是直的,不是直的了,你怎么还打啊!”
“不是直的也不行,你直也是我的。”
六月依稀听到电话那头的对话,憋笑憋到脸酸,冲着手机喊话道:“张衡,到底什么时间啊,给个准话呗。”
“咳咳!”听到这个,他终于清了清喉咙正色问道:“就今天晚上怎么样?”
六月一愣,看向墙上挂的钟:“这么快?”现在都快下午四点了。
“是。”张衡点点头:“因为我有比较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
“什么事?”六月皱起了眉头。
“有关于上次你被网民集体抹黑的那件事。”
六月在预定好的时间准时到达了饭馆,她被服务员引进了包厢,进去的时候,张恒已经在那坐着了。
精挑细选地点完菜,六月坐在一旁开始温温吞吞地品起茶来,她咂嘴舐舌,举了举茶杯:“这茬味道不错。”
张衡手肘支在桌面上,好奇地打量着她,开口问:“你就不着急的吗?”
“着急什么?”六月放下茶杯:“事情不都过去了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急着这一时半会知道。”
张衡是一个很靠得住的朋友,从出事开始,他就一直不停止调查幕后的推手是谁。以他的五花八门的各种渠道,找到线索只是时间问题。他就算是在跟项目忙得天昏地暗的时候也没有忘记这件事情,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条放出去的线终于有了一点动静。
张衡看着她,人精似的人,看什么都能很快明白。他眯了眯眼睛,试探问道:“你是不是已经自己察觉出什么来了?”
六月笑笑:“我有没有察觉出什么来,不还得你告诉我我才能知道么?”
他默然片刻:“如果你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做?”
六月转身去望窗外的景色,冬天天总是灰蒙蒙的一片,没有那么明显的白天与黑夜过度交换的边界。昏灰的天色,分不清是黑夜将白天侵染,还是白天搅浑了黑夜。
她回头,淡淡说道:“反正不管无论如何,他是栽定在我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