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洋最近在考虑要不要让程瑾练一下混双,尤其是当他拿下了世界杯的男子双打冠军之后,这个念头就尤为强烈。他到训练馆转了一圈,没看到程瑾的人,后知后觉地想起,程瑾今天去二队了。
冯阔带他去了几次二队,他最近有空就老往那边跑。这小子,难道是去看那个姓沈的小姑娘?
人都还没来一队呢。
王宪一练完定点发球,坐在场边和队友胡侃,抬眼看到对面的教练不苟言笑,眉头紧锁,像下一秒就要找人开刀似的。他咽了下口水,赶紧小动作示意身边的几个人散了,免得等下集合又挨批。
他站起来弯腰做了个下撑的动作,视野里出现一条黑色运动长裤。
“以为我没看见你偷懒?”李向洋隐着笑瞥他一眼,他不笑的时候,国字脸肃穆端正,浓眉黑眼,微显凌厉的目光像把利剑,一眼便能将人刺穿。
王宪一遮掩的动作立刻无处遁形,他只好尬笑了两声,顾左右而言其他:“我去练球了哈!”
李向洋不置可否:“别以为拿了一个公开赛冠军就得意忘形了,哪怕你拿了奥运冠军——”他停顿了一下,眼神转向对面悬挂着的奥运标语横幅,“只要你在这里一天,就一天都不能松懈。”
王宪一瘪了下嘴,麦色的皮肤有点发红,他知道李指导对奥运的执念,躲闪的目光不敢和他对视,为自己刚才的偷懒说笑感到些羞愧,于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李向洋盯着王宪一低头往前的背影,摸出手机道:“喂?”
手机那头的声音有点乱,像风声,又像急促的脚步声,李向洋太阳穴莫名一跳,压着声音紧跟着问:“怎么了老冯?”
冯阔喘着气,哑着嗓子道:“来医院,程瑾和沈娇出事了。”
“李指导骂你了?”队友悄悄凑过头问他。
王宪一勾了勾唇,有些痞气地笑:“说等会儿就过来收拾你们!”
队友不信:“呸,少蒙我,李指导都走了。”
王宪一转头,看到李指导有些发胖的身形跌跌撞撞往外跑,甚至碰到了一个小队员,他连头都没回。“剑指奥运”的标幅跟着这股快速的气流抖了抖,随后又归于平静。
有人在推他的背:“看什么呢?”
王宪一收回目光:“没事,练球吧。”
李向洋在门口拦了辆出租,匆匆赶到医院,之所以说是匆匆,因为他到了医院才发现,一直捏在手里的手机居然没带下车,他紧着拳头,掌心上全是汗。
医院向来是人头攒动的地方,三个挂号窗口大排长龙,外面还有票贩子,时不时压着声音寻问进出的病人家属要不要专家号。急诊大厅门口停了两辆救护车,红色的十字标记看得李向洋一阵头晕,他随手抓了个护士,忙问:“请问刚才车祸送进来的病人在哪里?应该是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女的是个小姑娘——”
护士指了个方向:“从那边上去,在五楼。”
“谢谢谢谢。”李向洋来不及等电梯,从楼梯跑上去,一颗心随着跑动的步伐跳了又跳,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是热的,背上的汗,却是冷的。
冯阔坐在护士台旁边的长椅上,低着头,双手掩面,好像隔绝外界一般思考着什么,末了,他干脆地抹了把脸,眼神正和楼梯口的李向洋对上。
李向洋看到冯阔眼睛红了,此刻他的心思竟然飘到五年前的那个晚上,也是在医院,他和其他两个教练来看望他病中的母亲,他和冯阔去外面打饭,回来的时候,病房里站了一位医生,几个护士,围着病床,用平静又哀恸的声音告诉冯阔:您的母亲刚才去世了。
李向洋嘴唇发抖,仿佛灵魂被抽离了一样,他恍惚间在半空中看到自己的身体向前走了几步,声音冷静得让人害怕:“人呢?”
“在手术。”冯阔抬头看着天花板,猛眨了几下眼睛。
李向洋回神,心里渐渐有了点支撑,在手术就好,手术,就意味着有希望,只要人还在,其他的算得了什么。
他注意到走廊上还有几个民警,态度稍显恭敬地和一对夫妻说话。男人的个子高出警察半个头,财经频道上经常出现的眉眼露了出来,沉稳,又有压迫感,还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李向洋记得只记得男人姓沈,哦,对了,沈娇也出了车祸。
小姑娘的父亲么?
他凑过去听民警和那对夫妻的谈话,沈娇今天原本该在基地训练,教练们带着大队员出去比赛。大概是教练们私下聊天时提起过某个队员,夸了两句球好,被沈娇默默记在心里,刚好趁着基地人不在,偷跑出去看那个队员比赛,程瑾不放心她,跟着出去,结果碰到了酒驾。
带头的警察跟男人保证:“司机是酒后驾车,又闯了红灯,我们一定会好好处理,他该负的责任,一个也跑不掉。”
男人看到他,不失风度地打了个招呼。
李向洋虽退役十几年,但以前也是体育频道的常客,中国在乒乓球上的风光,自上世纪末以后便延续到现在,警察立刻就认出了他,敬了个礼,转头和身后的警员打了个眼色,这场事故好巧不巧,居然凑齐了这么一拨人,要是处理不好,恐怕那个司机倒霉,他们也要跟着倒霉。
一会儿又来了几个医生,程瑾的父母都在上海,他是主管教练,暂代监护人一职,听医生给他分析伤情。
沈娇伤得轻,轻微的脑震荡,腿上破了点皮,没有大碍,只是人现在还晕着,要住院观察几天。医生们提到程瑾的名字,李向洋心头紧了紧,主任医师拿出程瑾的X光片子,李向洋死盯着上面的那只右手,确切地说,是那些碎裂的手骨。
程瑾的父母接到消息从上海赶了过来,李向洋去机场接的他们,两夫妻大半辈子都在教书育人,经常都是学校家里两点一线,没出过远门,大得像迷宫的国际机场,夫妻俩提着行李步履匆匆,连推车都没拿。
见到教练,程母忍了一路的泪水终于落下:“小瑾他……”却是哽咽地说不出话。
程父揽着妻子,之前在电话里大致了解了儿子的伤情,听到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他松了口气。程瑾是独子,八岁之后离家,十年来家人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每次打电话,总是妻子围绕着天气冷暖嘱咐他加衣添被,程瑾性格像他,有主见,但遇事儿总喜欢默默搁在心底,即便连家人也从不透露半分。
程父回想起来,他对儿子最深的印象,竟然只有他八岁那年执着望过来的眼神。
他说,他想学乒乓球。
李向洋安慰着程母,他盯着程母放肆落下的眼泪,心里想,这样也好,就当她是替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