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的两位夫人都走了，传言沈西岭自此大变了个人，准确来讲是精神有些不正常。
花鸟鱼虫美食鲜衣古董梨园都不爱，再明艳的婢女送上来都不正经瞧一眼，整日在寒翠坞里晃荡，怀中还抱着一幅从绿敷屋子里翻出来的画像。
据说由于房中陈设甚是简陋，沈西岭实在没费什么力气就轻易翻出，也不知这到底是好是坏，只是端详后无语泪流。
他将原本的画像付之一炬，只凭脑中印象重画，事后他便抱着新画像不撒手，哭丧脸坐在门槛上，望着满院翠绿的竹子发呆，不让任何人打扰，一坐就是一整天。
光影晦暝之时的黄昏，一个侍女打身边经过，因为知道规矩便没有请安，沈西岭在意识恍惚之际轻声问了句：“你主子呢，我在这坐很久都没有见到她。”
侍女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问：“公子指的是哪位主子呢？”
沈西岭道：“还有哪位主子？当然是绿敷啊。”
侍女顿了一瞬，缓缓答：“主子已经不在了，她早就不在这里了。”
沈西岭喃喃重复：“不在了？”他突然委屈得恨不得哭出来，声音在发抖，“好久没见到她了，连梦里都没有出现，我怎么就把她忘了，现在才想起来……”
嗬的一声，沈西岭终于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他在寒翠坞的竹林下睡了一夜，第二日便换上绿衣，这是因为绿敷名字中带了个“绿”字，他以为这样就能和她的关系更近了，却没发觉这个名字其实是自己起的，她的真名叫杨陌梨。
温庄好心提醒：“公子，二夫人的名字嵌有梨花，梨花该是淡雅的雪白。”
沈西岭有些小小的得意：“穿一身白色丧服不就承认她死了吗？绿色才是生机勃勃的希望之色啊。”
自打这天起，他走哪儿都穿一身绿，车马随从皆不要，径自抱着画像走上街，身形略萧索，时不时还咳嗽一阵。
适逢统领梁州御林军的刘将军车辇，风吹起帷裳，仿佛被上天眷顾般，沈西岭恰好此刻抬头，看清了车内坐着的人。
沈西岭当即怔在那里，眼睛发直，而车内的人似乎没有多大反应，车辇依旧向前，沈西岭用自己全部的力气喊：“绿敷，你还活着！绿敷，是我！”
他这一声呼喊并没有什么用，车辇依旧向前越走越远。
沈西岭拖着疲惫的身躯跑到前面，立在高头大马上的刘将军生气地呵斥：“哪里跑来一根烂葱，也敢拦本将军的车辇，吃熊心豹子胆了？”
这位刘将军位高权重又残忍嗜血，惹他生气落个当街打死的下场也不足为奇。
有心善的路人劝沈西岭赶紧溜，他却用更大的声音朝马车喊：“绿敷，是你在里面吗？我来找你，我终于找到你了……”
还未等他说完，刘将军一柄长剑已直抵他颈项，沈西岭却毫不畏惧接着恳求：“绿敷，是我错了，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我一定会好好待你，再不伤你！”
刘将军怒不可遏，下令将沈西岭绑回府，几个虎背熊腰的随从正要将他五花大绑，拉扯之中怀里的画像滚到马车前，沈西岭不顾一切去捡画像，随从将他一顿拳打脚踢，声声哀鸣过后，遍体鳞伤的沈西岭还是将画像紧紧抱在怀里。
“臭小子，疯了吧！”
刘将军啐了一口，随从便拔剑要刺，马车内一声轻笑，泉水般动听的声音径自响起：“到底是什么人在撒泼，将军，不如让流萤姬也看看。”
掀帘而望的是一位娇美无比的美人，红唇似樱，笑意盈盈。
沈西岭瞪圆了眸子，惊呼一声“绿敷”，美人便媚笑着道：“奴家不是刚刚说过了嘛，奴家叫流萤姬，不是什么绿敷。”
刘将军冷哼了一声，粗声粗气道：“本将军的爱妾，岂能由你这种人指手画脚说三道四，押回去，本将军有的是法子治你！”
沈西岭哽咽难抑：“你已经是别人的爱妾了？”
他定定地看着她，“没关系，只要你还活着就好，只是这位刘将军，他实在配不上……”
“放肆！”
随从狠狠一脚将他踢倒在地，滚落的画像徐徐展开，刘将军瞥了一眼美人图，突然兴趣大发，命人将画像持好，再三打量后道：
“想不到这小子丹青功夫了得，只是这画像上的美人，与本将军爱妾岂止有八分相似？”
流萤姬扫了一眼画像，目光在美人左眼下的泪痣稍稍停留，却没有任何反应。
沈西岭咳出一口血，气息微弱地张口：“这副画像乃昨日所绘，画的是真真切切的你。”
闻言，流萤姬一脸笑意望着他，眼神却十分陌生，短短几秒注视后便干脆越过他，径直看向马背上的刘将军。
“将军，听闻以往香兰阁有位艳极的头牌美人，与奴家神似至极，这位公子与奴家素未相识，他画的，该是香兰阁那位美人吧。”
沈西岭道：“你说的是凝云？”
流萤姬不置可否，浅浅一笑。
刘将军收剑啐了一口，狠狠道：“这混小子，竟敢戏弄到本将军头上来了。你们快把他绑了，本将军还有要务在身，没工夫在这里耗。”
沈西岭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随别人怎么绑，该伸手时还十分配合地抬高双手，只睁大眼定定瞧着流萤姬。
后来一随从将画像随意丢弃，沈西岭忍不了这个，企图挣脱去够画像，然后便遭一顿暴打，石头一样的拳头落在小身板上，没挨几下就昏过去了。
马车内的女子自始至终神情冷淡，后来便干脆放下车帘不去瞧一眼。
刘将军哼了一声：“把这根烂葱带回去，好好审一审！”
随从将沈西岭横放在马背上，殷红的鲜血顺着马儿皮毛滴到地面，一路留下斑斑血迹，直接进到那个被称作“地狱”的刘将军府。
在梁州有一种说法，就是活人进到这个地方，跟入十八层地狱没什么区别，连人带魂都出不来，好在沈家十分有钱，不仅能让鬼推磨，也能让活阎王放人。
经过沈府上下塞重金打点，沈西岭得以在三天后重见天日，从刘将军的私狱里躺着出来，遍体鳞伤身无完肤，绿衣染成了红衣。
沈老夫人在家中号得嗓子都哑了，一口一个“孽障”喊到天黑，见沈西岭被搞成这副样子当即吓昏过去，与之一起在家中翘首以盼的，还有梁州城内的名医十几个。
沈老爷当即表示，沈家不差钱，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只要有用尽管上，十几个聪明脑袋齐心协力把沈西岭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两天后他才稍微恢复了意识，浑身涂遍药膏缠满纱布，母亲拿着手帕守在跟前呜咽：“我的儿啊你为何命这么苦，都这样了身边没个媳妇儿守着，到头来还是老娘惦记你……”
如此之类的哼了一阵，沈西岭听得越发清醒，艰难发出声音：“娘，刘将军的妾……”
夫人气哼哼：“妾什么妾，你还惦记人家的妾？”
“娘，那是绿敷……哦不，是陌梨。”
夫人更加气哼哼：“管她是谁都不许惦记了，再说那遭天杀的刘胖子已经被天杀……”
“什么？”
沈西岭激动地喊出来，一用力脖子上的纱布便渗出血迹，沈老夫人按住他又开始哀号：“我的儿啊，你就心疼心疼当娘的，安心养伤不要再多管闲事了。”
母亲号得哀伤，眼泪也流得真切，沈西岭心中不忍没有继续追问，只等母亲走了唤温庄过来问：“死刘胖子，他死了？”
“公子，那刘将军是出了名的暴虐狠毒，要不是因为他暴毙了府中混乱，老爷和老夫人哪能轻易将你赎出？此番着实让老爷老夫人担心坏了。”
沈西岭安心般舒了长口气，接着问：“前几日刘胖子还好好的，怎么说暴毙就暴毙？”
“说来也奇，就在两天前突然传出他死去的消息，据说还是死在一妾室房间里，死相甚为诡异，既非死于利器钝器又非中毒之症，连朝中专职办案的杵作都验不出死因。”
“的确稀奇，不过解恨。”沈西岭听后如此评价，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你方才说他死在一妾室房间里，那妾室是谁知道吗？”
温庄唔了一唔：“额，就是公子您拦下的那位流萤姬。”
沈西岭双眼瞪圆，陷入石化。
“不过公子您先别担心，刘将军死后府邸内十分混乱，下人们溜的溜逃的逃，就连亲眷也走了不少，目前被关入大牢待调查的人中，并没有听说流萤姬在内，大概是已经逃了。”
闻言，沈西岭终于欣慰不少，然而下一句便是猴急的催促：“温庄，快去找副担架，我要出去。”
温庄吓了一跳：“不行啊公子，要是被老爷和老夫人知道了，他们要剥了我的皮。”
“哦，那你就不怕我剥了你的皮？”
温庄堆起笑容：“公子，您不会的。”
“我正准备从床上滚下来，摔死我自己，照顾不周的责任全推到你身上！”
温庄满脸委屈：“公子，您这又是何必？”
沈西岭愉快地转动眼珠，这是他全身上下唯一能自如活动的部位。
“好了，快去给我找副担架，本公子今天要是出不了门，一辈子都不会好过，当然作为随侍的你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平心而论，沈西岭的建议其实很实诚，所以温庄很快便找来担架，捡了条偏僻小道把他从后门运出去，这一运就运到了我家里。
彼时我和卫玺正在观赏那幅绝妙的画像，突然看见一副担架抬着全身缠满纱布的人吓了一跳，而沈西岭看见案上铺就的画像也十分激动，挣扎着扬起头，肿着嘴巴费劲问：“这幅画像哪里来的？这是我画的……我画的绿敷。”
我看他这副样子，又心疼又觉得好笑，最后没忍住笑了。
沈西岭瘪了瘪香肠一样的厚嘴：“你很不厚……道啊，我都这样了，你还笑得出来。”
我再次看了看他那结满血痂的可怜大嘴，忍不住道：“这群人也太丧心病狂了，连你的嘴也不放过，把你折磨成这样！”
沈西岭艰难开口：“他们问我和流萤姬什么关系，我不说，他们就灌辣椒水，还拿烙铁烫我的嘴，嗞嗞的时候发出烧猪肉的味道好恶心，正要割舌头我就昏过去了，醒来看见我老娘在边上哭，劝也劝不住。”
我道：“真是造孽啊哥哥！当初你明明可以不入那地狱，怎么就执意与那刘将军对着来？”
沈西岭顿了顿，仰起头缓缓道：“我知道，大家都说进那个地方和入地狱没什么区别。可你想想，我进去是入地狱，绿敷进去不也是入地狱吗？待在那个刘将军身边，稍有不慎便会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虽然我无法阻止她以身涉险，但如果她坚持要去那里，那我便陪她一起下地狱好了。”
大家听了这番话都很感动，温庄还小小地啜泣了一下，我掏出小手绢递给他，卫玺沉吟片刻后提出一个问题：“沈公子，你有没有想过，你进去是直接被关进私狱，和绿敷姑娘是全然不同的境遇。”
我想卫玺没挑明的意思就是，沈西岭被打成这样其实是无谓牺牲，根本就是一厢情愿的“殉情”罢了，人家压根不需要他这样做。
沈西岭对此表示：“额，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隐隐有种担忧，总感觉沈西岭精神不太正常的传言是真的，虽未见癫狂之症，但这件事就没有体现出他应有的智力水平，像个因极度悲伤和自责愧疚生了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