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着布鞋匆忙赶到湖边,见人群围着一个搭好的月台,那月台上一白衣女子翩翩起舞,女子美得恻然,舞姿甚是灵动,众人看热闹还不忘耳语几句。
一男子浑身穿绿像根葱,啧啧道:“华兄,你有没有觉得,这台上女子所跳之舞,似乎是香兰阁凝云的空凌舞?”
那华公子揪着头上一小撮呆毛,神色洋洋:“可不是空凌舞?你再看那女子容貌,与凝云岂止八分相似?身段也是一般窈窕的。”
一黑衣男扭头参与讨论,似有进一步发现:“早听说沈公子收了个神似凝云的民间女子,取名绿敷,今日一看果真不假。世人都知沈公子喜欢凝云那是喜欢得不得了,谁知道竟喜欢到这种程度,得不到佳人便找了个神似的,连舞也是跳得一模一样,真真可歌可泣可敬可叹!”
葱绿男继续道:“可这空凌舞相传是当年芙姬秘舞,凝云是唯一的弟子,如今芙姬早已去世,凝云是万万不可能传授的,台上女子从哪儿学到这空凌舞呢?”
黑衣男陷入沉思,蓦地大声道:“她该不会就是凝云扮的吧,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长得一模一样,跳得还一模一样,肯定就是同一个人!他爱慕她,她也爱慕他,可中间又隔着多少爱恨情仇恩怨纠结,于是想出这么个金蝉脱壳的主意,你们说妙不妙?”
华公子点头称赞:“妙,妙,简直妙极!”
葱绿男竖起大拇指:“茶饼兄,你不去写小说可惜了哇!”
这三人讨论得神采奕奕眉飞色舞,其他人虽没有搭话,但一个个都神色端庄听讲认真,唯恐耳朵漏掉一个字,在这一静一动的和谐气氛里,八卦之辞也一字不差地传到沈西岭的耳朵。
“天气炎热,几位公子想必也说得口干舌燥了。温庄,快将公子们请去小屋喝茶。”
一语刚落,温庄带着六个虎背熊腰的家丁来请,聒噪三兄弟如临大敌,葱绿男辩驳:“天气其实不算热,如今已入秋。”
“那就请公子们喝菊花茶。”
家丁们两人一组,强行将三兄弟抬走,那华公子仰躺着还在追问:“你家公子看凝云舞一回便晕一回,这回有没有要晕的兆头?到底是见人晕还是见舞晕啊?”
绿敷退下月台,众人唏嘘,想议论纷纷又不敢纷纷,憋着一股八卦的劲头实在难受,只好将目光转向沈西岭,希望从他的神情能读出点信息来,但大多数人同我一样,站的位置并不好,除了绑绸带的后脑勺什么也看不见。
不多久,人群中让出一条道,沈西岭一言不发行色匆匆,面容苍白,眼眸中全无神色。
我猜,他还是要晕的。
果然,还没走出十步,沈西岭蹭的一下脸朝地。
“哈,到底还是要晕的!”
众人一声呼喝,像是发泄出多时硬憋的劲头,完了才赶紧喊:“快,快将沈公子抬回去!”
我附到晓晴耳边:“诶,你家公子有毛病,得治!”
流着鼻血的沈西岭被抬走,看热闹的吃瓜群众肆无忌惮炸开了锅,就他见舞就晕展开热烈讨论和猜测,连空凌舞还有一节脱衣舞的说法都有了。
我和晓晴在一旁笑得恨不得流眼泪,萝笙摇着扇子走来:“姑娘的小猫菜豆儿在哪里?临走前我想看一眼,逗逗它玩。”
“菜豆儿啊,它应该躲在某地偷吃吧,我们一起去找找。”
结果真如我所料,我们在宴席旁找到了菜豆儿,与之一起的竟还有九公子白逸玄,他正戳着菜豆儿的小脚板语重心长:“我看你也是很厉害的,要不要考虑跟我学用剑呢?这世道不习武可不行啊,一定要努力,要积极,小猫也要有志向……”
印象里九公子这人一贯板着个脸话也不多,见谁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此刻竟甘心化作憨憨猫奴,让菜豆儿倒在自己腿上呼呼大睡,一手抚毛茸茸脑袋,另一手还小心翼翼轻戳肉垫,神经兮兮自言自语的念叨。
这是何等反差与分裂!
此情此景不禁让人感叹是菜豆儿魅力太大,还是我之前认识的是假白逸玄,我十分茫然望向萝笙,谁料她比我更茫然。
没等我们惊讶太久,假白逸玄就敛了痴汉脸死掉,真白逸玄活过来,一脸冷淡无谓,将菜豆儿交给我,转而对萝笙道:“我们该走了。”
重阳宴因沈西岭倒了而匆匆结束,晓晴赶来要带我回暖杏院,我想了想,主人晕倒我又即将开始蹭吃蹭住,怎么也该去探望探望才显得我知礼明仪,于是又跟着晓晴走了大半个沈园,来到沈西岭住的陌梨院。
我问晓晴:“陌梨院之所以叫陌梨院,是不是因为种了很多梨树啊?既然梨树有很多,那梨子什么时候可以吃呢?”
晓晴似乎有些无语:“额这个,梨树的确有很多,但公子从来不准人摘梨,莫说摘梨了,除了惯常修建枝叶松土施肥,平时一般人进都不能进这陌梨院。听府里的婶婶们讲,陌梨是一位女子的名字,公子把自己的别院起名为陌梨院,应该是有所寄托吧。”
我惊奇道:“只听说你家公子爱凝云爱得死去活来,今天倒头一回听说梨树的故事啊,这么多情的公子,将来可怎么办才好哦。”
“多情倒也不滥情,除了从未见过的陌梨,公子念念不忘的就只有凝云姑娘。姑娘,我们快走罢,公子在大堂里,看起来不太高兴。”
我看了一眼趴在梨树上的菜豆儿,“嗯,菜豆儿吃成了菜猪,树都爬不动了。晓晴,你快把菜猪带回去,我去看看西岭兄就回。”
晓晴抱着菜豆儿回暖杏院,这里四下无人,正是偷听的好时机,我欢天喜地趴在门口,听大堂里沈西岭冷淡道:“你聪慧至极,可曾听说东施效颦的故事?”
我心里一咯噔,表示没听说过,又听一女子不卑不亢回:“越国丑妇东施,模仿西施捧心皱眉,同村之人见而闭门,不以为美,心甚厌之。”
沈西岭问:“你可知同村之人,为何不以为美?”
女子答:“美在西施,不在颦眉。”
沈西岭沉声道:“你也知美在西施,不在颦眉?今日你一舞惊动天下,不出半日梁州城内大街小巷都会传遍你的盛名,但可你知我为何生气?”
我在外心道:谁知道你为何生气,谁需要知道你为何生气?
屋里女子缓缓吐出四个字:“东施效颦。”
“那你该知道怎么做了?”
“绿敷知道,任凭公子责罚。”
沈西岭似乎陷入深沉的思考中,良久,淡淡道:“即刻起从凝云班除名,贬作灶下婢。”
“绿敷,谢公子……”
我蹲在墙根认真思考这二人的对话,但思考半天也得不出沈西岭话里的精髓,东施该是个男人见了哭、女人见了怕的丑妇,且不说绿敷长得与凝云一模一样,就单论相貌身段,若西施不比她好看一分也对不起沉鱼的美名。
这沈西岭叨叨叨像个神经病,嘲讽绿敷跳空凌舞是东施效颦。想到此我也不打算进门慰问他了,转而回暖杏院,看见晓晴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家公子好生绝情!”
晓晴不解:“姑娘何出此言呢?我家公子心地善良可是世人皆知的,荒年赈饥,博施济众,遇困难之人必解囊相助慷慨乐施,对我们这些下人也是极好的,即使做错事也从不苛责处罚。上个月陌梨院的小兰打破一件名贵瓷器,公子也没说什么呢。姑娘,公子的好真是说也说不完。”
我摇摇头:“正因为如此,我才说你家公子绝情。他那么善良的人,对一只猫尚且爱怜无比,为何偏偏对绿敷绝情,难道就因为她跳了一支空凌舞吗?”
“晓晴只知道,我家公子对凝云姑娘痴心一片,非寻常感情可比,可能在公子看来,天下只有凝云一人能跳此舞,而其他人就是亵渎吧。”
痴心不痴心我并不了解,但这感情也的确不同寻常,其实要仔细论起来,西岭兄和绿敷两个人都有病,一种病是偏执,而另一种病叫倔强。
我去见识倔强是在两日后,问过晓晴灶下婢是厨娘的意思,跑到偏院伙房一阵东蹿西跳,最后终于在一座小屋找到绿敷,此刻她已是繁华褪尽,着一身素衣,坐在桌前处理一些小红果子。
“绿敷,你在做吃的?”
她嗯了一声:“辛阿姑娘,请坐吧。”
我坐在桌前一时语塞,手里也摸了几个小红果,明明想问的有很多,安慰的话也提前想了一箩筐,她要是埋怨咒骂我都有办法,可她偏偏一副平和淡定的样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个厨娘模样的中年女人走进来,带着笑脸道:“绿敷姑娘,刚才陌梨院的丫头来传话,说公子对早晨那道糖蒸酥酪赞不绝口,叫姑娘明早再做一份,下午配茶的千层糕和墨子酥也照昨日做的来。”
“好,知道了。”
厨娘走后我问绿敷:“他知不知道那些菜是你做的?”
绿敷忙不迭削皮:“应该不知道吧。”
我捶桌子惋惜:“诶,这太可惜了。你就是这么倔强,默默地做,默默地瞒,什么都自己吞着,别人根本不知道。”
绿敷扔掉手中的果子,终于抬起头来跟我说话:“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恐怕他知道是我做的东西,反倒不会吃了。”
眼看此人油盐不进没有办法,我悻悻杀回暖杏院,想起还在瑶於山上时,播种仙草神花曾偷了一些种子预备赠予沈西岭,借此报答他的收留之恩。
我翻箱倒柜找到一些种子,抱起还在吃瓜子的菜豆儿前往陌梨院。
秋天的陌梨院已显肃杀之意,梨树叶子快要落光了,光秃秃的特别萧索。
沈西岭正在案前提笔作画,菜豆儿从我怀中挣脱,跑到他作画的桌子上,亮开肚皮给他看。
“喔,菜豆儿这是吃饱了要给我看?”
菜豆儿摇摇头,腆着肚皮示意他再看看,沈西岭摸了摸,“喔,吃倒是……没吃饱,要不满屋子的瓜果你再随意吃点儿?”
于是菜豆儿满意地跑去吃瓜果。
我走近几步,看见画上的美人栩栩如生,照这相貌说是凝云也可,说是绿敷也可。
有了上次聒噪三兄弟被请去喝茶的先例,我没敢瞎问,想来沈西岭再怎么平易近人也是有原则有底线的,所以换个方式问:“兄弟,你喜欢哪种类型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