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寻猜得不错,硺颜的确要带着芅姜去找魏驹问罪,但硺颜并没有回荀氏领地,出了赵无恤的宅子后便直接踏上了去往安邑的道路。
这一路上,芅姜的心情是忐忑的。她怕去面对魏驹,面对姜重,面对阿妩,面对许许多多熟悉的人。可她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因为她知道,当她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梦境之外的三个时辰,在梦境之内要长得多,连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后,荀氏的人马又一次地到达了安邑。
硺颜没有磨蹭,一到安邑便让人捆着芅姜,气势汹汹地冲进了魏驹的宅子。
彼时,那魏驹早已经知道了芅姜行刺失败的消息。他带着手下们匆忙赶到接待宾客的大厅,一进门就震惊的问硺颜:“荀卿何时来的安邑啊?出什么大事了吗,为何这般兴师动众?”
硺颜双手负在身后,没有回答。
硺颜的手下一把将芅姜推到了魏驹跟前,喝道:“你们自己干的好事,难道还要问别人吗?”
芅姜一个重心不稳,摔倒在了魏驹的脚下。
那魏驹和手下们一看到芅姜还活着,皆是一震。魏驹指着芅姜便问硺颜:“阿姜……这……荀卿这是何意?”
硺颜冷冷地瞟了一眼魏驹,眼底充满了鄙夷:“魏驹,我原以为你虽不是君子,却也不至于是奸宄小人,怎也没料到你居然阴险至此,派人行刺我。倘若你要取我性命,大可以痛痛快快的厮杀一场,可你却使出这样的招数,简直叫人不齿!”
魏驹又是一震,脸色顿时煞白:“行刺?荀卿,你为何说的我不明白?”
硺颜没有接话。
硺颜的手下冷哼了一声,接过了话音,道:“既然魏卿不明白,那在下就让魏卿听个明白。”说着,他手指向了芅姜:“此女,魏卿所赠,竟伙同同行之人,在侍寝之时行刺我主,魏卿不打算给个说法吗?”
魏驹一听此话,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芅姜:“阿姜,确有此事?”
芅姜跪坐在地上,没有应声,内心却纠结至极。
按照当初的计划,她理应在行刺失败的第一时间选择自尽。她死了,刺杀一事也就死无对证,荀氏的人就算要对魏氏发难,那也得考虑一下理由够不够充分。可是当年因为荀瑶有所防备,她自尽未成,而后被押来对峙,她才又一次的选择了自尽。
但现在的情况和当年不同,虽是同样的场景,可是她不想死了啊!
她越想越烦,越想越不明白硺颜还要继续扮着荀瑶的意义,她挪了挪跪得发麻的腿脚,直接不想玩下去了,急急地便想起身。
可荀氏的人一见她的动作,便认为她有要撞墙自尽,一个快步上前,一掌击在她的肩头,将她推到在地。
芅姜这一倒地,气氛忽然之间变得诡异了起来。她的这个举动似乎证实了刺杀一事和魏驹有关,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魏驹的身上。
那魏驹一瞬间变得尴尬无比,他瞅着众人,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只能气愤地瞪着芅姜,摆出了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他眼看着自己彻底的撇不开关系了,索性也不急着辩解了,狠狠地一挥袖,指着门外大声道:“来人,去,去把姜重给我叫来,这件事情是他安排的,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多时,姜重被人带进了大厅。
这个行刺的计划是姜重想的,他自然也料到了行刺失败,他和魏驹会面临着怎样的局面。
可是即便如此,他依旧从容,镇定得仿佛所要面对的不是生死考验。
他来到大厅,快速地看了一眼众人,可目光转至芅姜却狠吃了一惊。有意外,却又有些激动,他怎也没想到他的孙女还活着。
魏驹没有给他庆幸的时间,指着芅姜就质问道:“姜重,送阿姜去荀氏是你安排的,现如今荀卿却险些丧命于你孙女刀下,你怎么解释?”
在场的众人一个个都在看着他,似乎都很想知道答案。
姜重强按下激动的情绪,收回目光,佯装吃惊道:“魏卿可出此言?”
魏驹震怒地指着他道:“我魏氏待你祖孙不薄,你不知感恩便罢,却还要陷我于不忠不义,是何居心?”
姜重一瞅魏驹神色不对,“噗通”一声跪到了他面前,想要给自己解释。
突然,外面又进来了一个年轻男子,那男子扫视了一眼屋内的众人,然后停在了魏驹的身旁,靠到魏驹的耳边小声嘀咕两句,从怀里掏出了一份帛书。
那男子芅姜认得,他叫纪华,是姜重的弟子,算起来也是他们姜氏的同宗。不过这个纪华却性情十分古怪,又很清高,宁可清贫度日也不愿结交权贵,来到晋国之后就一直隐居在山林之中,可是他什么时候转性,投奔魏驹了?
芅姜看得有些发懵。
那魏驹一看那纪华送来的帛书,脸色“唰”地一下子就变了,他怒得双目圆睁,上前一把揪住了姜重的衣领。
芅姜一看到祖父被粗暴对待,心弦不由地一紧。
只听得魏驹怒喝道:“姜重,你居然暗中勾结赵氏,借刀杀人,我要杀了你……”
勾结赵氏?借刀杀人?一听到这句,芅姜愣住了。这是什么反转?然而她一看魏驹真去拔刀,心却还是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
那荀氏的人听到魏驹的这几句话,似乎比芅姜来得还要震惊,他们先是一震,而后面面相觑了一下,都看向了硺颜。
硺颜眯了眯眼睛,没有出声。
魏驹一把将姜重推到在地,举着配剑便向姜重砍去。
芅姜一个没沉住气,大喊出声:“祖父……”
可魏驹却僵了一僵,又一把将剑扔到了地上,走到了硺颜面前,躬身抱拳,道:“荀卿,是我魏驹目不识人,引狼入室,还差点连累了荀卿。”
剧情反转得太快,硺颜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瞅了瞅姜重,又瞅了瞅魏驹,冷笑了一声:“怎么,这件事情还和赵无恤有关?”
魏驹没有接话,只将手中的帛书递给了硺颜。
硺颜接过帛书,快速地扫了一眼,且见着上面是赵无恤给姜重发出的指令,指使他无论付出何种代价也一定要刺杀硺颜成功。
姜重和赵无恤通信的这份帛书一出现,此事便不再只是魏氏和荀氏之间的事情,还多出了一个赵氏,而魏驹也一下子从害人者成了受害者。
硺颜一把将帛书攥在手心,眼睛眯成了两道缝,可是神情之中俨然对魏驹还有着质疑。
姜重一看硺颜并不相信魏驹,他忽然起身,捡起魏驹丢在地上的剑便架到了脖子上。
芅姜这边,她望着众人,脑子都快炸开了。她打从看到纪华便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再一看行刺之事扯上了赵无恤愈发觉得不对。
纪华的出现,这是和当年一样的,赵氏被卷入刺杀一事,这也是没变的。但是,她当年刺杀失败之后,可是第一时间就被被荀氏的人押回了安邑,魏驹和姜重哪来的时间去布置这一切?而常年隐居山林的纪华又怎会在短短数日之间就被找到?
她联想到离去之前,姜重找她的谈话,以及离去之日,姜重眼中流露出的悲伤,她一下子全明白了,姜重在用自己和她布局。
成,则魏氏不用割地,他姜重也将成为魏驹最不可缺的左膀右臂。只要假以时日,魏驹坐上晋国的中军将之位,那便是他正式与把持齐国的田氏交锋之时。
败,则赔上两条性命,而晋国实力最强的荀氏和赵氏也将因此陷入对立。两方只要一开战,韩氏、魏氏便可坐收渔翁之利,魏驹等于白捡了一个大便宜。
还有,纪华是姜重的弟子,也是姜氏的宗亲,与姜重有着同样的志向,一旦真有机会上位,他又怎会不想着齐国,怎会任由田氏一直把持着齐国的朝政?
芅姜再也无法冷静了,她站起身,冲上前便撞掉了姜重手中的剑。
姜重怎也没想到芅姜会在此时做出这样的举动,他惊愕地望着芅姜,喃喃了一声:“阿姜……”
芅姜冷冷地扫了一眼众人,一脚踢起地上的剑便割断了捆住双手的绳子,挡在姜重的身前,道:“祖父,我带你走!”
在场众人尚不及从赵无恤也参与了刺杀硺颜一事中缓过神来,再遇变数,一个个都傻眼了。
魏驹急中生智,顺水推舟,指着芅姜和姜重便大喝了一声:“来人啊,给我抓住他们,别放他们跑了。”
芅姜和姜重直接参与了刺杀硺颜,荀氏的人自然不会放过他们,一个个也都围了上来。
一瞬间,芅姜和姜重被围在两拨人中间,成了活靶子。
姜重当初布局之时就已经有了殉道的觉悟,他只是心头还有一丝不忍,而在这份情绪在看到芅姜活着回来之后被放大到了极致。
他一把抓住了芅姜,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痛苦,道:“阿姜,你走,不要管我!”
可芅姜既已经决心救他,又怎会轻易放弃?
她强按着心头起伏,握了握紧手里的剑,道:“当年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搭上性命。我救不了石头,救不了同伴们,也改变不了注定的结局。可是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不能让你再一次地死在这无意义的争斗之中!”说到此处,她挣开姜重便与众人打了起来。
梦境之外,百里无忧又一次地要发疯了。
芅姜的身体已经透明到快看不见了,已然到了最后的生死关头。可偏偏这个节骨眼上,青寻和赵无恤两人的气息她也感应不到了。
“阿姜……主人……”
“姐姐……青寻……”
白琬和葵娘似乎也感觉到了形势的危急,不停地在喊着芅姜和青寻,一边喊一边看着百里无忧。
百里无忧耷拉着脑袋,跟吃了败仗一样,半晌都没点反应。
白琬见百里无忧神色不对,追着问道:“主人和阿姜到底现在怎么样了?百里……”
百里无忧闷声叹了口气,索性盘着腿坐到了芅姜和青寻中间,什么都不想管了。
怎么样?还能怎么样?
芅姜快完蛋了。
她原想着,在芅姜完蛋之前把青寻和赵无恤拉出来吧,免得多搭上两条性命,熟料这两家伙居然自行封闭气息,把和外借的联系给切断了。
葵娘一看百里无忧不理白琬,急急地帮着喊:“百里无忧……”
百里无忧瞟了他们俩一眼,有气无力地回道:“烧香吧,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葵娘和白琬听得一惊,白琬战战兢兢地问道:“什么……意思……”
百里无忧又叹了一声,歪着脑袋瞅着那躺下的三人:“没什么意思,现在就看老天爷放不放过他们了。”
白琬不说话了。
葵娘瞅着芅姜,一阵悲从中来,嘴巴撇了撇,“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百里无忧听着葵娘的哭声,想着这整件事情的经过,忽然也很想哭。
想她百里无忧纵横江湖这么多年都未遇敌手,这次居然莫明其妙地就栽了。栽了就栽了吧,还是栽在自己人手里,这事情要是传出去,她该颜面何存啊?
虽然百里无忧对于芅姜能否脱险已经不抱希望了,但青寻和赵无恤还没有放弃。
那赵无恤在芅姜被硺颜掳走之后,并没有按照青寻说的,去往荀氏的领地救人,而是一路走一路打探消息,又追上了青寻。不过,这次他没有对青寻下手,因为比起要青寻的命,他此刻更想要的是硺颜的命!
两人到达魏驹宅邸之后,赵无恤留了两个手下在正门闹事,以吸引魏驹他们的注意力,他和青寻带着人则从后门闯进了魏宅。
此时,芅姜和姜重正被魏氏和荀氏的人联手围攻,已有了落败之势,可她还得护着姜重,每行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一旁,硺颜虽然没有参与围攻,但是却也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一直都只是在外围看着。
打了一阵,众人见芅姜和姜重久攻不下,于是改变了策略,原本只想要擒人的他们此时杀招尽出,再也不留半分情面。
逐渐地,芅姜招架不住了,她节节败退,胳膊、腿、脸,均已被划出了伤痕。
姜重苦劝芅姜:“你走吧,不要管我了……”
可芅姜一心想要救他,又哪里管得了许多?
战况越来越激烈,芅姜的体力消耗也越来越大,连反应速度也都有些跟不上了。
一片混乱之中,一把长戈悄无声息的刺向了芅姜的后背。
芅姜尚未察觉,持戈之人却忽然“噗……”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倒在了地上。
芅姜惊地一怔,一转头,且见着青寻站在了门外,神色肃然,目光如炬,在一片混乱之中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方向。俨然,出手救她的就是青寻,那赵无恤也来了。
芅姜一看到青寻,仿佛绝境中看到了希望,激动地都快要哭了。
青寻喊了一声:“阿姜……”进了屋。
那赵无恤和青寻较着劲,青寻一进屋,他带着人跟着就进了屋。
再说硺颜。
他此时只想看着芅姜怎么结束这场闹剧,并不想参与其中。青寻和赵无恤这一出现,他彻底的不好了。赶在那两人注意到他之前,他赶忙转身,想找个隐蔽之处藏起来再说。
只可惜赵无恤早已经盯上了他,一看芅姜脱了险,赵无恤也不去管芅姜了,追着他便猛砍。
硺颜委屈,一边躲,一边质问赵无恤:“我们不是盟友吗?你怎么要追着我砍?”
赵无恤戴着面具,也不知道他听到这句话是个什么表情,可他口气却不怎么样。他冷哼了一声,剑指着硺颜:“砍你就是砍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硺颜不说话了,他碰到比他还不讲道理的了。他有些无语,讪笑了一声,扭头就跑。
赵无恤不依不饶,一路穷追,两人一下子打了起来。
这厢两人打得热闹,那厢芅姜还没缓过神来。她一边打着一边问道青寻:“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青寻道:“救你!”
芅姜顿了一顿,扭头就看向了姜重:“那……那赵无恤真的也参与了刺杀荀瑶的计划?”
她一直以为这件事情和赵无恤无关,只是姜重故意将他拉下的水。因为姜重与赵无恤的门客张孟谈有私交,所以这也就成了扯上赵无恤一个很好的借口。
可是,赵无恤此刻的出现却让她觉得,刺杀硺颜的事情赵无恤是真的有份的。
青寻不清楚这其中的内幕,他没有回答。
姜重却激动的问道青寻:“你真是来救阿姜的?”
青寻挡开来人的攻势,点了一下头。
姜重眼底隐隐似有了笑意,他没有再问青寻什么,却忽然一把将芅姜推向了青寻的身边,大喝道:“带她走带她走!”
青寻没有料到姜重会有这个举动,惊地一怔。
姜重却大笑起来,笑得无比畅快,他一边笑一边看向了赵无恤。赵无恤的出现成了促成他整个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步,而芅姜有了青寻的帮助,他也终于能放下牵挂。
芅姜看出了姜重的意图,拼了命地要往前冲:“祖父……”
可是战局混乱,加上那姜重本就心怀死志,又没了保护,芅姜还没靠到他,他就一下子就被人刺穿了身体。
芅姜一心想拯救姜重,以弥补当年的缺憾,哪成想又一次地看到了同样的一幕?她崩溃了,声嘶力竭地喊出了声:“祖父……”
另一边,赵无恤和硺颜还在继续着。
硺颜自知比武力他不是赵无恤的对手,一直在躲赵无恤。
赵无恤追了硺颜一阵,渐渐地有些失了耐性,截断硺颜的后路便朝他猛砍。
虽说他们受困于芅姜的心魔,可说到底还是梦境,而在梦境之中,赵无恤又玩的过硺颜?
硺颜眼见着没了去路,他利用自己可以在梦境之中幻化的技能,瞬间移动,越过赵无恤就跑。
那赵无恤是个经不住挑衅的暴脾气,一见到此,愈发觉得硺颜可恶,剑势如山崩似海啸,朝着硺颜铺天盖地而来。
硺颜一看情况不妙,一头就扎进了人群。
两人你追我赶之间,一下子就跑到了芅姜和青寻的所在之处。
赵无恤追得太紧,硺颜也没时间去管究竟刚刚发生了什么,他在赵无恤一剑刺来之际又是一个瞬间移动。赵无恤的剑没刺到他,却直直地刺向了正前方的青寻。
芅姜呆呆地望着躺在地上的姜重,许久都没能缓过神。她抹了抹眼泪,刚想上前,去带走姜重的尸体,就看到赵无恤的剑扎向了青寻胸口,出于本能,她一声惊呼:“青寻……”
这一激动,她居然惊坐而起,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