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菩提是子夜时分回来的,一回来就一声怪叫。
我正坐下灯下缝补衣服,听到他这声怪叫忍不住睃了他一眼,“叫什么?见鬼啦?”
“可不是见鬼了么。”风风火火走进卧室,拎着一面镜子出来举到我面前,“瞧瞧你这副鬼样子吧。”
我接过铜镜一看,镜中的脸被人用油彩涂成了一副女鬼的面容,白惨惨的,嘴里还挂着一行鲜红的血迹,俨然是个惨死的女鬼。该是趁我先前小憩的时候画的,把脸一沉,喝道:“小葡萄,你给我出来!”
“这事你还真赖不着小葡萄。”脱下外衫,往椅子上一甩。走到窗边上,往虚空里一抓,可能是没抓到,脸上显出气恼的神色,大吼道:“我不是叫你爱去哪去哪吗?你又来干什么?还嫌坑我坑得不够?”
我一听这话音就不对,冲到他身边,“你说谁来了?”
“还能有谁啊,那只该死的梦魅呗。”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揉着太阳穴。
“难怪小葡萄刚才蹲在门口嘀嘀咕咕,我还以为他在自言自语,敢情是在跟小纤姑娘说话。”便把目光滴溜溜四转着,“小纤姑娘你看,你要我家白菩提帮的忙他也帮了,为此还受了不小的伤。你要是别的事,我们就不留你了。”
白菩提可没我这么好的脾气,随手拣了一只茶杯朝屋子一角砸了过去,“听见没有,叫你混蛋呢,识趣点!”
只感觉一阵凉风从我面前掠过,房门一开之后就猛地一关,然后就没动静了。再看白菩提的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起五根鲜红指印。白菩提长这么大何曾挨过女人的巴掌,气得鼻子都歪了。
我忍俊不禁:“想不到小纤姑娘这名字起得秀秀纤纤,倒还是枚小辣椒呢。”
“小辣椒可比她可爱多了。该死的臭女人。”甩手关上房门回屋了。
夜深得浓了,我这边也打了个哈欠,把脸清洗干净,回房睡觉去了。
躺上床酝酿了一会儿,将将等来了点困意,房门“嘭”地被人一脚踹开,门毅站在外面大吼,“姓白的,你给我出来!”
我急忙披衣起身,提了一盏油灯出去。白菩提也刚好从房间里出来,睡眼乜斜,一只手撑在门框在,“姓门的,你知不知道大半夜无端扰人清梦的人是要下地狱的?”
“少跟我废话,告诉我小纤在哪?”门毅一个箭步冲去揪住了白菩提的衣领。
我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生怕门毅一言不合就开打。白菩提则一脸不麻烦,推开门毅,“那个疯丫头去了哪里我怎么会知道,粘上她我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我见门毅还有几分怀疑,上前补了一句,“小纤姑娘的确已经走了,我们也是被迫无奈才帮她的,跟她并无任何瓜葛——话到了这个份上,我也就不介意多说几句,门公子,男女之事不可强求,既然小纤姑娘不喜欢你,你又何必对她纠缠不休呢?”
他看了我一眼,又看看白菩提,嘴里露出一丝不屑的蔑笑,扔下一句“你们什么也不懂”之后就走了。
我当时很不以为然,直到七天后小纤把天歌城搅了个天翻地覆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实在是个调皮得不得了的姑娘,所过之处,鸡犬不宁。
我窝在家里七天没出门,等第八天出门溜达,路上所见的景象简直把我惊呆了。来来往往的行人有半数脸上都涂着奇奇怪怪的油彩,初时我还以为这时新进流行起来的扮丑妆容,询问之下才晓得原来是有个会隐身术的女妖半夜潜进他们的屋子把他们画成这样的。更糟糕的是那种油彩洗不掉,要七八天才会自动消退。
百姓们分不清楚妖精和梦魅,我还分不清嘛,深知定是小纤所为。如今看来,她当初没往我脸上画洗不掉的油彩当真是照顾我了。
然而小纤捣的蛋还不止这些,一路走进西市,十家铺子倒有八家关门的。盐栈的盐皆浸了水;粮铺的各色粮食全参和到了一块,工人们正一粒一粒往出分拣呢;花衣庄更惨,布匹全被撕成了一条一条……银楼的钗环细软被分散着抛在天歌城各个角落,老板气的差点寻短见。一路看下来,也就卖菜的小贩幸免了,想必是小纤对青菜什么的不感兴趣吧。
我买了几个西葫芦和若干凉瓜,又到肉铺称了二斤猪肉,正往回家走着,一个头戴狐狸面具的男子拦住了我的去路,“姑娘欲何往哉?”
我笑着说:“我要回家做饭,你要不要过来吃?”
“要啊,怎么不要,师姐做的饭我最爱吃了。”一眼被我识破,息珩索性也不再装了,一把揽住我的肩膀。
“那我们再去鱼市买条鱼吧,你不是最爱吃鱼嘛,师姐给你做黄酒焖鱼。”
“好呀。”
我们边走边聊着天,他戴着面具,声音从面具下传出来翁翁的,我就说:“你干嘛用戴着个面具啊,说话怪不得劲儿的。”
他把面具揭开一角,给我看下面的那张五彩大猫脸。我旋即捧腹,“敢情你也中了招。”
“别说我了,连父皇都未能幸免,早朝也免了。发下皇榜重赏能除了此妖的猎妖师。”见左右都是跟他一同遭遇的人,索性除下面具,“对了,师姐,你可晓得这妖精的来历?”
“你别说,我还真跟她有点瓜葛。”便详详细细把小纤的事情讲了,等讲完了这个故事,也从鱼市回到家了。白菩提甫一见息珩脸上顶着个大脸猫,就差没笑到桌子底下去。我道:“你快别笑他了,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有你的一份功劳,你再笑他,他该打你了。”
息珩在一旁翻白眼道:“我现在就想打他了。”
白菩提便问怎么回事,我把外面的情况一五一十跟他说了,他摸着下巴沉思道:“那还真是我们闯的祸。”
“管他呢。先把饭吃了再说。”拎着菜进了厨房。
等饭菜上了桌,小葡萄看着那盘凉瓜炒鸡蛋,腮帮子涨得鼓鼓的,“又是凉瓜!”
“凉瓜好吃嘛。”我说:“既能清热解暑,又可明目解毒,天天吃都不会腻,还能清爽一夏。”
“可是它苦!”
“苦才好吃嘛。”
“不好吃!”
“不好吃你就不吃,又不是只有这一个菜。幽草辛苦做的,还能倒掉不成?”直到白菩提开腔了,小葡萄这才闭嘴。因为要陪息珩喝酒,白菩提也上了桌。他们两个是真能喝,把我买的两坛花雕酒全喝见了底,离开时息珩都是扶墙离开的。
等房间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问白菩提:“怎么办啊,说到底这事跟我们沾点瓜葛,总不能就这么撂开,由着小纤胡闹。”
白菩提拿手搓了把脸,“该死的女人,就知道她是个麻烦。”
“这样吧,我给你煮一碗醒酒汤,你喝了醒酒汤醒醒酒我们一起去门毅那探探口风,说不准他有办法呢。”
“也唯有如此了。”
再次登门,我们都是带着十二万分的歉意,所幸门毅不是小气的人,也明白我们的苦衷,没有过分苛责。引我们入座后,还沏了一壶金银花茶给我们喝。
我捧着茶杯,嗅着金银花扑鼻的芳香,听白菩提问道:“纵容小纤这么下去终非长久之计,门大哥可知道小纤有哪些长去的地方,我们好设法把她抓回来。”
门毅脸上流露出一种怅然的神色,“知道她常去什么地方又有什么用,她早把过去的一切遗忘殆尽,甚至连我……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
“门大哥和小纤姑娘……”
“她对你们说我是囚禁她的变态对不对?”门毅眼中倏然浮现几缕落寞,“其实不是这样的,在她没有变成梦魅前我们是很相爱的一对恋人,后来她变成了梦魅一切也就随之改变了……”
门毅告诉我们,他和小纤是在一次捕梦的过程中认识的。没错,小纤在没变成梦魅前也是一只梦貘。那次,她跟门毅共同看上了一个人的梦,门毅让了她一个梦,换回了她的一颗心。
那时他们是比翼同心的一对恋人,一起修行、一起捕梦,做什么都要一起。他曾以为他们会一起走到天荒地老,可天荒地老这种事真的不由任何人说了算。一次捕梦的过程中,小纤不慎招惹了一个厉害的妖怪,被那妖怪夺走了性命。门毅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不惜牺牲自己一半的法力将小纤变成了梦魅。
作为梦魅重生的小纤失去了过往的一切记忆,她不再记得门毅,不再记得与他的过往种种。甚至性情,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的她只是有些小小的任性,现在却是极端地狡黠与难缠,喜好以捉弄人为乐。
研究又研究,我们决定晚上去小纤从未造访过的城西碰碰运气。
既然商量好了,也就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当即向门毅告辞。
天阶夜色凉如水,我们走在如水的夜色里,心境一如这凄凉的凉夜,凉凉静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对白菩提说:“门大哥方才说他为了使小纤复活消耗掉了一半的灵力,也就是说他现在的灵力只有原来的一半。只用了一半就可以伤到你,那他以前得多可怕啊。”
“那是自然的嘛,修行了千年的梦貘,哪里是我这种小喽啰可比。”
“谁说你是小喽啰呀。我们家葡萄才不是小喽啰呢,我们家葡萄厉害着呢。”
他轻轻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语气前所未有的亲昵,“我的幽草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