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百张照明符燃起通亮的光,下落的路径被照得一清二楚。
下方是再坚硬也没有的石刻地面。白菩提及时揽住我的腰,于半空中扭转身形,慢悠悠降落在了地面上。落地的一瞬间,我的身子一下子瘫软了下去。
白菩提拖起我到后面的石阶上去坐,“你撑着点,我们现在的形势不容乐观,你就别给我没事找事了。”
我捂着脸,哽咽道:“怎么办,虹若死了,小葡萄也被抓走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你要是觉得这都是你的错,我也没办法反驳。你慢慢哭着,我去周围找找看有没有出口。”
白菩提走了后我独自哭了会儿,觉得没意思,想想还是赶紧出去要紧,沿着白菩提走的那条路就追过去了。
白菩提看到我过来什么也没说,分了一只会发光的梦珠给我,“把你的照明符熄了吧,我们指不定要在这里呆多久了呢,还是不要浪费空气的好。”
我听他的话收回了照明符,空间一下子暗了下来,只能依靠梦珠的微弱光芒勉强视物。
依稀可辨是座宫殿,沙暴来时没能躲过去,整个被吞蚀了。
这在沙漠里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我们继续走下去,在几个房间里发现了尸体,因为搁置的时间过长,轻轻一触,就变成了一堆尘埃。
更多的尸体堆积的宫门的位置,为了逃出去,宫人们不断挖着沙子,可不论挖走多少都有新的落下来,有的人临死前都还维持着双手刨沙的姿态。我看了唏嘘不已,呢喃道:“我们也会这样死在这里吗?”
“也许吧。”白菩提给了我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我就有些气恼,在背后㨃了他一拳。他往前趔趄两三步,一条腿陷进沙堆里,回过头来疾言厉色地吼我,“你有病啊?”
“我就是有病!”我情绪骤然失控,“我受够你了!面对什么你都能表现得轻轻松松,混不在意,虹若死了你不在乎,小葡萄被抓走了你也不在乎,我们被困在这个该死的地下宫殿里生死难料你也不在乎。究竟是什么时候你变得这样喜怒不形于色了啊?你知不知道我都快疯了,而你还在云淡风轻!”
“那你要我怎样?陪你一起疯吗?那干脆我们也别找出口了,就一起疯死哭死好了。”猛然把梦珠往地下一摔,随着“砰”的一声触地响,梦珠如烟花般爆开,光芒绚烂得让我忍不住抬手遮了遮眼睛。等光芒消失,我移开手臂,白菩提已经不在了。
泪水噼里啪啦砸在地面上,我自胸腔里涌出一股悲愤,闭着眼睛把头向对面的石墙撞去。
预想中的头骨碎裂声并没有传来,去而复返的白菩提拦腰搂住了我。我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眼泪和鼻涕在脸上揉成了一团,“你让我去死,你放开我!”
他拎着我的脖领子把我甩到一旁的沙堆上,“你死了倒是轻巧,你留下的烂摊子谁收拾?”看我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实在不像话,叹了口气坐到我身边来,拿帕子为我擦脸,“算我不对还不行么,是我没有体谅你的心情,明知道你因为虹若的死心里内疚得不行,说话还阴阳怪气的。”
揉揉我的头发,“好了,不哭了,也别寻死觅活的了,你这样我真招架不来。我印象中的百里幽草可一直是敢于迎难而上的女孩子,从不轻言放弃。”
被他这么一劝我心里面好受多了,浑身充满了干劲儿,“那我现在就去找出口,等出去了把那个假虹若大卸八块!”
“好!我们把她大卸八块!”
理想是好的,现实给了我们无情一击。在找遍了这个宫殿的每一个角落后,我们没有任何可供逃生的出路。其实在找遍整座宫殿之前我们就有了这个心理准备,若是真有哪怕一个出口,那么多人也就不至于埋骨于此了。
找不到出路,我和白菩提都很颓。躺在大殿中央的空地上看着四周的壁画。
梦珠幽幽悬浮在我们顶头,墙上的壁画在微软的珠光映衬下闪烁着奇异的华彩。眼前仿佛浮现出了当初它被一笔一划描画上去的情形,曾经这里也是一片生机勃勃的土地,后来风沙来了,掩埋了一切。
这些人,这些死去的人,中间有国王、王子、公主……也有微不足道的侍卫、奴才。现在俱为黄沙吞噬,化为叫不出名字的一把把枯骨。
用不了多久,我们也会死去,静静化为两具枯骨。想到这里,我不由紧紧抱住了白菩提,喃喃道:“我曾经设想过千万种死法,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是被妖怪杀死的,就是没想过会被困死在这个鬼地方。不过有你陪着,总算不至于孤独。”
他微牵了牵嘴角,“你愿意和我死在一起,却不愿意活着同我在一起。”
我愣住,“好端端的怎么又说起这个了。”把身子懊恼地一转,转去了看不见他的那一边。自打出了梦生子的事,那件事就被我们有意无意地搁下了,今天被他猝不及防地提起,脸上发烧似的滚烫。
他许是看见了许是没看见,隔了好久一只手摩挲着抓到了我的一只手,沙哑的嗓音里充满了落寞,“幽草,我们在一起吧。反正都要死了。”
我心尖微颤,“谁……谁说我们一定就得死了,说不定能够逃出去呢。”
“如果能出去我们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把我的身子扳过来,凝视我的眼睛说:“可是如果我们出不去了,在生命所剩无几的日子里,我不想只是拿你当我的朋友……”
空气安静的可怕。
“如果你不说话的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我不说话。
他于是揽我入怀,嘴唇轻触着我的鼻尖、脸颊,在吻到我的嘴巴时,我全身有如闪电劈过,剧烈一颤……事后我埋首在他的臂弯里,困极倦极饿极,没多一会儿就睡着了。
久违的场景翩然入梦。
险峻的高崖、腻滑的夜雾,吵的人心神不宁的干鹊……我以为再往前走会看到两个被吊在树上的人,向我求救,然后不论我救上来哪个他都会变成另一个的模样质问我为什么不救他。
可是没有,崖下什么也没有,没有枯瘦的老松,也没有被吊在枯瘦老松上的人。倒是有一片花海,芳团锦簇的一片花海,沿着崖壁不断攀爬盛开,鸟飞了,雾散了,天亮了……阴森森的场景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让人心头愉悦的姹紫嫣红。
我从睡梦中醒来,告诉白菩提我做了一个特别美好的梦,如果他看了一定会很开心。他用指腹摩挲过我干裂的唇,“两天都没有进水了,你的唇都裂开了。”
“我还能挺住。”我说:“倒是你,有一阵子没食梦了吧,身子可还撑得下去?”
“我没关系。”说着打开了一个梦境,“你进里面吃点东西吧,梦里是天歌城西市,你最爱逛的地方。”
“我不想进去。你拿出来给我吃好么?”我把头歪他的肩膀上,心情郁郁。
他伸手进去,拿出了一盘包子,因为在现实世界没有一盘能够和它们对应的包子,出来的一瞬间它们就实化了,变得香香软软,和普通的包子没有任何区别。我拿起一只,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是萝卜牛肉馅的,香得紧。好笑地问白菩提说:“你说如果现实世界里有个跟它一模一样的包子,它是不是要杀了那只包子,才能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包子?”
白菩提的声音听起来涩涩的,“对。”
“可是包子不会杀包子,人却会杀人……”
白菩提默然。
我知道我勾起了不好的回忆,不再说话,埋头吃包子。见我吃渴了,白菩提又从梦境里拎出了一壶凉茶,我对着壶嘴一口气喝了半壶,身心这才算畅快。
拿起一个包子待要再吃,白菩提拦下我说:“维持在不饿的程度就行了,毕竟是梦里的东西,虽然现在我还没弄清楚它的缺陷,但终究不比现实世界的事物来的安全。还是少食为妙。”
我听他的话放下包子。余下的半个月我都是每日一餐,不要被饿死就好。
半月后,白菩提眼睑下乌青一片,已经到了走路都打晃的地步。
我哭着求他,“你吃我的梦吧,求你你了。万一……万一我就是那种无论被食多少次梦都不会变成无梦的人呢?而且你若是死了,我也活不成了呀……”
他手搭眉骨,眼波微澜,“身为梦貘我还不知道么,十次,最多十次,一个人就会从一个正常人变成无梦人,像那种被食了成百上千次或者只被食了一次就变成无梦人的人,有是有,可是凤毛麟角。”
“至于食物,你放心,我在死之前一定会给你留下足够你余生存活的份量。”
我躺在地上,凄怆道:“如果你死了,我一个人在这暗无天日不知距离地面几十丈还是几百丈的地下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但是你变成了无梦人之后我同样会因为再无法食入新鲜的梦境而死掉。你一个人活下去,说不准还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不,不会了。”泪水无声划过耳畔,“你不在了,我生命里的太阳就落山了,再也不会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我开始绝食,滴米不进,滴水不进,这场拉锯持续了六天,六天后白菩提看着我瘦的皮包骨一样的身体,终于妥协。
我的梦算不上什么美味,饱腹的效果也不是很明显,每吃一次最多只供他撑上一个月或者半个月,就这样,断断续续半年过去了。有一天我自噩梦中惊醒,满头大汗,看白菩提在我身边睡得香沉,爱怜地盯着他的睡颜看个不停。
从那一天起,我再也没有睡过觉。
我知道这事瞒不住他,在他又一次哄我入睡的时候,抓住了他的手,贴在了我的脸颊上,尽量放柔语气,“葡萄,我好像……已经变成无梦人了……”
他的眼泪“唰”一下就冲出了眼眶,我心疼地拿手去擦,擦不干净。只好求他,“别哭啊……不要哭啊……”眼泪擦不干,总也擦不干。
“别哭了!”我突然怒喝一声,一巴掌掴在脸上。打完他,我也哭了,抚着他的头顶,把他搂在怀里,“没关系,大不了我们一起死……”
说这句话时,一滴水骤然从房顶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