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丝的身上找不到那块翡翠弥勒,虽然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她也一直争辩“我的那块弥勒丢了”,但黑泽王已不耐烦听下去,挥挥手,“关进大牢里,不交出那毒药就关到死。”
绿丝可以通过墙壁干燥程度来猜测外面的天气。
一般来说,如果墙壁摸起来湿哒哒的,那就说明外面在下雨,如果墙壁摸上去只是那种长久阴暗之下的潮,那就说明还是晴天。这是绿丝在被关进大牢里的第五天得出的结论,她这些小小的探索并不是想干什么,相反,是因为待在里面无事可干。牢里的地铺是用干草铺成的,时常有很小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老鼠爬虫在匆匆跑过,这里光线阴暗,有时候躺在干草堆上,听到耳旁有响动,伸手一摸,又软又黏糊的什么一条虫子,又看不清楚模样,吓得往铁门那里一甩。
这几天里,她时不时被拖出去,经历过各种各样的刑具,但她始终不承认自己拥有绿丝之毒并且曾暗杀南王的事。
第六天,她的牢房隔壁有了一个新的邻居。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犯人,他进来没多久就开始找绿丝搭话,说自己是被冤枉的,还详细说了自己的身世,年轻人有一张轮廓俊朗的脸,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清澈的光,说话的声音非常清晰,使得绿丝从心底里涌信任感来。
不过随即,绿丝就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她蹲大狱的经历仅这几天,但也发现这里的男女犯人基本都是隔开的,也就是说她周围的几个小间里,全是女犯人,现在突然冒出一个男犯人,也许是那些人的某种策略。于是她也说着自己的过往,比如下山以后,因为美貌太碍事,就贴上一层假的面皮,使自己看上去非常丑陋,不过麻烦仍然不放过她,两个多月前被卷入一场政治斗争里,现在落入大牢之中。她还详细描述了黑泽王率领大军全力围剿前朝余孽的事,自己因为在界河上迟迟上不了岸,被当作嫌疑人带回来,每天用刑让她吐露其实她根本不知道的秘密。
绿丝的话基本是真的,不过她是有选择地说,无关紧要的东西说了也无所谓,自己想保留的秘密,就继续深藏心底。果然,如她预料的事发生了,那个男犯人接下来问道:“那么姑娘下山之前的生活是什么样?”
“与师父和师弟一起生活,我只能说这些。”
“哦哦。”男犯人的表情隐藏在牢狱里黑暗的光线中,“姑娘的名字好神奇,我之前听说过世间有一味绝世之毒,也唤作‘绿丝’呢。”
绿丝心里的怀疑更深了,她冷冷一笑,“也许正是因为师父线我取了这么个名儿,导致我惹上这么一出是非呢。”然后她就不怎么说话了,对于隔壁间里男犯人的问话都小心提防着,专拣没什么毛病的话去说。但男犯人每天依旧关心她,每天看到或者听到她这边的声音有不对劲时,就把脸贴在中间的铁格窗上,说尽一切关怀的话语,或者逗她开心。
男犯人的一切举动,在绿丝眼里更加可疑起来。
直到有一天,男犯人突然说道:“牢里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把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变成这样了,看看你的模样,比我刚来时简直老了十岁。”
绿丝惊慌地低下头,看到自己原本柔嫩白皙的双手,起了一层黝黑的皱纹,如同乡间那些常年浆洗衣物的农妇。她心下明白是怎么回事,在进大牢之前,她已有苍老的迹象,那是寿数将尽的症状,惶恐之余,她迅速坐在一个角落里,使得那男犯人完全看不清她,然后抬起双手轻抚自己的脸。如她所料,一层细细皱纹,也不是先前滑嫩鸡蛋似的皮肤了,粗糙而油腻的,摸到哪里都有褶皱。
真是“破屋更早连夜雨,楼船又遇打头风”,寒夜山赠送的寿命快用完了,没有找到新的供体,暗杀黑泽王失败,被关进大牢里……如此情形之下,她除了等待死亡降临,好像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隔壁间的男犯人仍然在传达着关切,“绿丝姑娘,你没事吧?”
绿丝心里涌上一阵烦躁,突然心头一横,咬咬牙爬过去,把脸凑近那个铁窗,“如果我告诉你我快要死了,你愿意陪我玩个游戏吗?”
男犯人的眼里涌上一层又一层的涟漪,表情是深深的悲哀,只是绿丝看不清楚。良久,他以一种平静的语气问道:“什么游戏?”
“在我头上有一根天然的绿色头发,游戏的规则是,把你的一只手掌刺破,把我这根绿色头发放到你那创口处的鲜血中,你掌心朝上,对天发誓说你愿意把你的寿命赠送给我。”
没有预料中的任何问题,甚至连一个疑问都没有,男犯人干脆利落地说:“好啊。”
绿丝自己都有点不忍了,“可是你不考虑一下吗?你不怕我是巫女,你不怕这个游戏是邪术啊?”
男犯人说道,“我愿意与绿丝姑娘玩这个游戏。”
绿丝更加不忍心了,看男犯人的模样,还有他富有磁性的声音,大约二十岁左右,设想他的寿命是七十岁,那么还有五十年好活,自己不可以这么贪心,一下子全占去,借来几年就可以,到时候从这里出去了,再找新的供体,于是她说:“那就五年。”
男犯人点头,然后一丝不苟地按照绿丝的话去做,他把掌心用牙齿咬破,待舌头感觉到血的腥甜时,把那根神奇的绿头发放进那血泊中,这个过程中,他还体恤地努力将自己手掌靠近,以免拉扯着那极头发使得姑娘不舒服。然后他把那只啮破的手掌举过头顶,“我秋水对天发誓,愿意把自己五年的寿命,赠送给绿丝姑娘。”
很长时间过去了,他的掌心除了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以外,没有任何动静。这时候他凄然一笑,“绿丝姑娘,我虽然年轻,但如果我的命里有意外,可能剩余的寿命还不到五年呢,所以这个誓言无法发挥效果呀。”
绿丝一怔,“所以,你明白了我这个‘游戏’其实是巫术么?那你还傻乎乎地做?”
“不瞒绿丝姑娘说,我是带着使命进这间牢房的,你大概也猜到了。但现在我发现,帮助绿丝姑娘比帮那些人打探秘密,更有价值。最起码绿丝姑娘如果真的能够借走人的寿命,那么你应该是有神力的,我因为帮助你而死,你会超度我的吧?”他的眼睛一直看着绿丝,嘴唇轻轻翕动,另外一句话声音极小,“其实我帮绿丝姑娘还有另外的原因。”
绿丝也顾不得客气了,“那么这样,你借我一年的寿命,一年就可以了,我想办法从这里出去,然后找到新的供体,也许一年时间够用。”
“绿丝姑娘真是善良,我都同意赠送你寿命了,你还要为我考虑。不过对于我的处境来说,借你一年和借你五年,没有任何区别,因为……”说到这里,他的眼光瞟向不远处的黑暗里,然后迅速收回,语气坚持地发誓,“我秋水愿意将此生剩余的寿命,全部赠送给绿丝姑娘。”
此时是白天,牢里有微微的光线,让他惊恐的事发生了,先是感觉掌心在蠕动,仿佛许多小虫子在爬,略略凑近看,只见那一汪血液如同煮沸的开水一般,翻滚跳跃着,一同挣扎着朝那绿色头发攀爬上去。
这是绝大部分世人一生都不会见到的邪术,但奇怪的是,年轻男犯人并不怎么后悔,他笑了一下,“我不是算命先生,不知道自己还有多久,就全给你好啦。所以绿丝姑娘一定要记得我的名字啊,我叫秋水,秋水的秋,秋水的水。”
黑暗之处,有身影往前走了一步,却又停止了脚步。
秋水的脸色变得越来越惨白,整个人也如同失掉水分的植物一样,变得干枯起来,直到掌心里的血液不再翻腾,然后他栽倒下来。
黑暗之中的脚步声再将响起,沉稳而笃定的,那样的脚步声,即使不知道来人是谁,也能够联想到他坚定的内心和辽远的野心。
绿丝惊慌地抬起头来,这时候,五六盏油灯同时燃起,照亮了这座阴森牢狱的一大片地方,当然也照亮了绿丝自己。起皱的皮肤如水波一般柔软平息下来,她的眼睛视野更清晰了,皮肤里血液流动如欢腾的溪水,牙齿互相碰撞时有清脆的声音。年轻的供体就是好啊,无论头脑、眼力、耳力、嗅觉等等,都是年轻的样子,也是各个器官最健康强韧的状态。
绿丝遇到的第二具供体,是一个心甘情愿的年轻男人。他叫秋水,她永远记得。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根本不会相信世间竟有此古老的邪术力量,绿丝姑娘,你可真是个危险人物啊。”
黑泽王说话的时候,一阵阴雨的气息传过来。也许此时的外面正下着大雨,黑泽王从雨水中淌过,或者肩膀遮挡不够,曾淋过一把雨水。
绿丝觉得,她非常喜欢第二次借来的寿命,年轻而富有活力,知觉灵感,而且有如此诗意的想像力。
只是,她犯下一桩接一桩的过错,现在又被人看到了自己如此恐怖的秘密,即使得到了秋水赠送的寿命,也过不了黑泽王这一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