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界一年,大概是月隐成年之后,最肆意畅快的一年。
他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那座王宫,真是一座黄金牢笼,从小到大都要面对父亲的威严黄苛责,那种如履薄冰的生活,实在痛苦不堪。离开父亲来到这北岸王宫,仿佛一只小鸟终于飞出笼子,从此他便是这界河北岸万人之上的,平界少主。
他是个温和雅致的人,是贵胄里标准的翩翩公子,他喜欢人世间一切美好雅致的东西。而在这北岸广袤领域上,便存在一个,这里有一座名叫织雪的城,而城中有一个叫红线的人。
他自己已经很美好了,但自那一次红线在漫天大雪里独舞,自己独自寻去亲眼所见后,他便觉得,这才是世间最美好的人哪。他出谷的时候,命人沿途撒下怀风草的种子,这一年春天,正值父亲与白陆王的最后一次交锋,等他迁到北岸王宫以后,马上又去拜访了一次,那个时候,他种下的一条怀风草之路,已被战争碾压得不辨痕迹了。
夏季越来越热了。
正午,月隐从王宫正殿返回到寝宫,他成为平界少主少才几个月,独自处理政务仍然手生,刚刚在正殿上,被几个大臣轮番聒噪,现在都还感觉一阵头晕耳鸣的,抬起头看了一下天空,铺天盖地皆是灿金流泻,突然想到,织雪城那个山谷,地远偏寒,此时若在那儿小住几天,倒是不错呢。
拿起旁边的笔,掭了点墨水,在信纸上写下,“天气甚热,周围甚噪,想寻一处僻静之地,躲避几天,不知公子可愿受我叨扰?”
仔细看了几遍,感觉并无不妥之处,然后小心对着纸张吹了一会儿,待上面的墨迹干透之后,命人取过来一只机关信鸽,指甲在它的肚子上一抠,一个机关小盖被撬开,他把那叠成小块的信塞了进去,然后重新把盖子摁上去,再拿手指分别在它的翅膀底下,脖颈处,大腿处等位置摁了几下,机关鸟便启动了。
月隐把它托在手里,轻轻说道:“织雪城,快去吧。”
然后往窗外一扬。
其楠和雍和走在大路上,他们的身后跟着那只小巧的机关木狗。黑泽喜欢机关术,平界王朝建立之后,世间的机关器也跟着多起来,小到农家用来驮运谷物,大到南北两岸的王宫里,皆用机关信鸽来传送每日重要消息。所以两人带着木狗一路从山谷到外面的人烟之处,甚至闹市里,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
凭借着雍和的记忆,他们沿途寻找那些标记,两人都带着一把锋利刀子,不管是石头上,树皮上,还是墙角上的标记,都轻轻刮平。
有一次雍和正拿衣袖擦去一个墙角上的黑炭标记,其楠有意无意间说道:“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带着这只机关木狗吗?其实此番出来,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雍和惊讶地抬起头来,“啊?”
其楠的眼睛看着不远处,声音低低的,“你只需要一直跟着我就好了,不需要知道太多。但是,你不要耍什么花样,毕竟你的妹妹还在谷中。”
雍和回过头去继续擦拭,“我知道。你们不杀我兄妹,我们便从此栓在了一条线上,接下来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没有多久,机关信鸽就返回了,带回了好消息,“恭候平界少主。”
月隐是独自骑马过去的,因为红线不喜欢嘈杂,他所指的“嘈杂”,是指那些难入他法眼者,这样的人哪怕多了一个,他亦是不喜欢的。在前往织雪城的路上,他时而有意放缓了脚步,如今这国泰民安四方祥和之象,倒真是让人耳目愉悦。
不过,人群中好像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
如果不是之前父亲黑泽被暗杀过一次,他不会对这个人印象如此之深,混杂在人群中,看不清脸,但那身影,很像雍和。正准备过去细瞧,但人影憧憧,纷纷杂杂,很快有人遮挡了他的视线,停顿了片刻,想到织雪城那个少年,不知此时的山谷是何景象,又不知此时的少年在做什么,想了想,一扯缰绳,仍顺着原来的方向奔去。
山谷里。
织雪城是界河北岸最偏远荒凉的城,贫穷落后,而这山谷,四面硝山石峭削,连寻常的野花和树木都少见,只生长着一些灰绿坚硬的耐旱灌木,此时漫天蜜金色的阳光铺满了山谷,天地间藏不住一点瑕疵,而此地的贫瘠荒凉便更显眼了。这贫瘠荒凉又炎热干燥之中,出现了一点盈动的色彩,少年红线着一身雪白宽大长衫,蹲在河边,仿佛一朵洁白的云朵降落这里。他手提着一只竹篮,里面是小半竹篮的野花,清亮的河水流过竹篮,竹篮在水里摇晃一阵子,水花“哗哗”作响,竹篮里的花朵纷纷溃散成一瓣一瓣的,把所有的花瓣都洗净以后,提着竹篮回屋。
半路上便听到了屋子里的小铃铛“叮叮”作响,嘴角一扬,“这么快就来了?”
月隐的马第三次踏进山谷时,红线正在小屋的厨房里,他翻动了一下竹篮里的花瓣,缤纷的色彩,还有清亮的水珠,嗅一嗅,各种不同的清香。真是美味啊。他高兴地拿出两只浅黄色的竹碗来,用竹勺子从竹篮中舀花瓣,刚好装满了两碗时,听到了屋外的脚步声,他迅速将两只竹碗放在一张托盘里,走了出去。
“知道有贵客来,我已备下了午饭,正好正好。”
月隐从门口走进来,看见那云朵般的少年,眼前一亮,目光又落到他手里的托盘上,“咦?这是午饭?”
红线一笑,“我回信之后,便想到贵客要来,这里简陋寒酸,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便走了很远,采摘了许多野花回来,方才已去河边洗了一些,现在我们吃饭吧。”
月隐略略打量了一下四周,屋子里的陈设与上次基本相同,唯一不同的是,几只木桶里插满鲜花,大朵小朵的,颜色鲜艳而浅淡的,每一只木桶都被鲜花挤满了。
红线道:“这些是我采集了两天的成果,留下一半的花茎养在水中,要吃的时候,便取一部分出来,将花朵摘下,拿去河边洗了,把花瓣都洗下来,便是我们的食物。平界少主一路奔波劳累,快些过来吃饭。”
托盘放在一张小桌上,红线又去拿来了两只竹筒,里面皆一派雪白,“一只是糖罐,一只是盐罐,你可根据自己的口味来放调料。”说着,拿起一只竹筒来,放在鼻尖轻嗅了一下,然后在一只竹碗上倾斜,雪白的沙粒簌簌落入花瓣间,不一会儿,便覆了薄薄一层,“这是糖罐,我最近都吃这个味道的,少主请。”
月隐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却也丝毫不矫情,他自在地坐下来,将一只竹碗端到自己面前,亦拿过红线方才拿的那只竹筒,“我也喜欢吃甜食。”
接下来的生活,无非是读书写字画画,顿顿鲜花为食,这样的生活,如果是普通人,肯定觉得枯燥寡淡,甚至一天都难捱,但对于月隐来说,却是难得放松惬意的生活,朝中事务交给几个老臣了,完全放心,耳旁没人聒噪,也不用一天到晚被人跟着。
第三天,红线看月隐吃饭的时候,吞咽缓慢,“抱歉,我常年吃素,而且多半是这样生冷植物,我以为顿顿花朵为餐是好的,但平界少主与我不同,没饭没菜更没肉食,大概是很难下咽吧?”
月隐摇头,“其实,我在努力适应这样的雅致生活呢。不知道要吃多久的鲜花,我才会变得如公子这般雅致?”
“大概,永远不会吧?”
月隐一怔,“嗯?”
红线的神色又恢复了寻常的骄傲,“大概世间很难有人可以像我这样,像我这样常年吃花朵青草,像我这般美丽却忍受孤寂。因为我不害怕岁月流逝容颜衰老,世间的生老病死对我不起作用……”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到月隐眼里的恐慌之色,又哈哈大笑起来,“平界少主竟然如此胆小?你放心,我即便是魔鬼,亦不会伤害少主的,再说了,我比魔鬼美好得多。”
月隐怔了好一会儿,才嗫嚅着问道,“那么你是?”
红线朝着桌子对面的月隐凑过头去,声音压得极低,“我的身世,是一个秘密,我从不告诉别人,现在与平界少主投缘,我便告诉你一个人。”
红线神秘的模样使得月隐也四顾了一下,“你说便是了,这儿又没有人。”
“没有人。但是有飞鸟、有走兽、有树木、有河流、有这桌子、门、灶台、一屋子的花……它们都会听见。”
月隐轻轻笑了,“那么你小声说与我听便是了。”
“我是一个巫术人。”
月隐惊讶得,一勺子没拿稳,飘下几片花瓣来。
“我从头到脚的每一个器官,都是不同材料拼接的。我的师父名字叫离苦得乐,平界少主没有听过他的名头,你的父亲平界王应该知道,我便是他一手制造出来的。咦?少主是不是被我吓着了?哈哈,我说过,我不会伤害少主的。”
月隐道:“既然你是巫术人,一定会很多神奇的东西,可以让我开开眼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