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和绿丝正坐在王宫花园里下棋。
王宫的花园,四时都不缺少艳丽颜色,尤其在这春末季节,靡丽的春花开得仿佛已用尽力气一般,松松软软摊开,里面的花蕊一阵风儿便可吹走一撮,其香气亦带着沉闷。不过另外亦有些夏季的花,或者抽出长长新芽,或者打着小小小花苞。四面纷纷然皆是不同草木的气味。黑泽皱着眉头举起一枚棋子,半晌才轻轻落下,口中道:“你什么时候学的棋艺,这也太厉害了吧?”
一截粉白的梨枝刚好斜在绿丝的脸侧,遮挡了她脸上惬意的笑容,“平界王难道忘记了?我自有生命的意识起,就拥有世人希望拥有的一切。”
黑泽王道:“先天的美貌倒还好理解,你的师父可以如雕刻一般,取世人美貌之所长,尽可能地在你们身上绘制着。不过,你们的学识与智慧,又是如何来的?”
“平界王可听说过我师父的名字,他叫离苦得乐。他一生的学识与智慧,都通过巫术的力量给我们了。所以啊,我和红线两人,一出生就集世人之所长。”今年的梨花开得晚而妖艳,绿丝只是略略抬头,便碰碎了一朵花,几瓣粉白花片儿悠悠落下来,沾在了她的发上和肩膀上。
黑泽一笑,声音无限温和,“如此说来,我竟然是在和一位七十高龄的老人下棋呢,怪不得一连输了好几局,那就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了,甘拜下风。”说到这里,他轻轻伸过手去,替绿丝把那几瓣儿粉白花瓣一片片揭下来。
绿丝撇嘴道:“这是梨树为我簪花呢,你竟然把它拿掉了,真是拂了它的好意,也煞风景。”
“从前,有一个迷信的说法,白色花不能戴头上呢,你想想看,平时的百姓人家里,有什么事女子会头戴白花呢?想必你师父的生活阅历里,也有这样的常识,一般女子替丈夫送葬时候会戴白花,所以呀,民间百姓无事不把白色往头上挂,怕起了坏的兆头。”
绿丝道:“平界王四方征战,杀人如麻,平定界河两岸,竟然也信这些?”
“世人皆是凡夫俗子,越在意什么,就容易相信什么?”
“哦?”绿丝的脸上漾起好看的微笑,“那么平界王在意的,究竟是民间的习俗传闻呢?还是我呢?”
黑泽看着眉眼带着笑意,看着绿丝正欲说什么,却听到旁边的宫奴传话,说是风和园少主求见,他将手里的一枚棋子随意搁在一处,肃声道:“让她直接到这儿来吧。”
绿丝闻言,问道:“有臣子求见,我是不是应该回避呀?”
黑泽赶紧抓住了她的手,“别动!你就安静坐这儿,哪怕我们说的事情你一无所知,你也要当个木头桩子。因为当王妃呀,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如何安静雍容地坐于王之侧,倾听别人的话。”
澡雪在那宫奴的带领下,穿过一片片繁茂花树,来到这株梨树下的大理石棋盘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一袭灰绿长裙,远瞧着像是蔫蔫的的叶片,一般女子很难驾驭好这样的颜色与布料,不过眼前的女子,她洁白的皮肤无论着哪种颜色都是美的,她有一头如瀑般黑发,一直垂到腰际,没有金簪玉钗,仅用一根灰绿色长发带,粗粗地将长发收了一下,两道宽大的衣袖更衬托出主人身段的纤细清瘦,尤其是那腰肢,仿佛徒手一握便可折断。
这是澡雪第一次看到绿丝。
坊间已有传闻,“如今平界王一统界河两岸,一生顺畅通达,唯一不足便是孤身十多年,现在他将续娶王妃了。”也听过人们夸张地描述着那个女子的容貌,那是画师们的神仙小像也比不过的美。只是那些是与澡雪不相干的事,她也只是听一听,并不大放在心上。不知道怎么回事,此时她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竟是,“红颜祸水”四个字。她赶紧收回视线,“我乃风和园的少主,怎可如世俗女子一般生出嫉妒之心?”
“不必行礼了,坐下吧。”黑泽对着澡雪微微一笑,然后接着问道:“你父亲最近可好?”
澡雪缓缓答道:“多谢平界王挂念,我父亲如今每日只养鸟种花读书,所以精神竟比从前好多了。”
“那便好。少主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澡雪又看了一眼旁边的绿丝,只见她木然地坐着,面无表情,如一尊木刻美人儿,正纳罕间,听到黑泽一笑,“少主有什么要紧话只管说,这里没有旁人。”
澡雪心里微怔,只得开口了,“我抓到了上次暗杀平界王的嫌疑犯。”
这话不仅让黑泽目光一震,旁边的木头美人儿亦对着她露出诧异的目光。
她接着说道:“昨天傍晚我在一家客栈里,偶然听到隔壁房间里两个人的一桩密谋,我本不欲偷听,但他们所言之事,实在大逆不道,不得已,我让丫环去报了官,现在人已经抓到了,就等平界王发落。你们过来!”
那一刻,绿丝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生命成长至最茁壮的阶段,那种浑身由内至外散发出的蓬发感,仿佛是那天上的红日,晌午斜在空中,喷薄而出的热烈,它不似当空的太阳,能够看到即将西坠的颓势。绿丝看人的时候,跟别人不一样,美貌、才华、学识、财富等等,这些不是她首先留意的东西,她看人的第一眼,就下意识去看别人的生命阶段。
对绿丝而言,眼前的雍和,着实诱人。
“果然是你!”黑泽的语气变得冰冷。
雍和倒是无所畏惧,他轻松地迎着黑泽的目光,“是我呀,你自诩城府深谋略惊人,竟然也被我略施小技给伤了,还顺带离间了你与月隐公子的关系,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很失败或者愤怒?”
“嗒!”的一声,黑泽将一枚棋子狠甩在棋盘上,“不知死活的东西,来人,把这两人押入死牢,细细审讯,务必列出所有罪状,尽快处斩!”
福盈毕竟胆小得多了,被士兵推搡之间,脸上惊恐不已,“哥哥,我们……”
而雍和神色依然淡淡的,“今天栽了,是我不小心,我也认栽,不过我有一个问题,不知黑泽可否为我解答?”
“大胆!在平界王面前直呼其名,真是无礼。”一个士兵将手里的长刀在雍和背上拍打了一下。
黑泽眯起眼睛,“你都快要死了,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我其实特别想知道,白陆父子的下落。”说到这里,雍和迅速转身,走在士兵的前头离开了花园,士兵们迅速跟上去。
仿佛是一片石子落在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波纹,黑泽没有说话,但目光一直随着他们远去,这是他的一块心病了,本以为随着新王朝的万象更新,他逐渐淡忘,不过经眼前这个人一提醒,又仿佛在他的床头悬挂了一把利剑,使得他无法高枕无忧。黑泽不是没有派人寻找过,但那对父子,带着为数不多的几个大臣和士兵逃走,竟然没有留下一点线索。
好一会儿听到澡雪说:“既然方才那人已承认过之前的暗杀事件是他所为,那么就说明,我们抓到的是真正的凶犯。如此,我便告辞了。”
黑泽点头,眼里突然闪过一丝阴翳,他缓缓道:“去吧,辛苦你了。你父亲虽然卸下官职归隐田园,你又是一介女流,但你们风和园竟还如往常般一直心念国事,为我分忧,实在难得,我准备把风和园附近的方圆百里,作为你们的封地。这份礼物,不知澡雪少主可还喜欢?”
澡雪一怔,慌忙道:“不可。我风和园在一处偏远小城,当初父亲选择在那里安居,也是因为人烟稀少,他喜欢安静无纷争的生活,我们生活不如往常富贵,但安度余生没有问题,而且一旦有了封地,父亲便可能无法再像现在这般清闲了,那不是他希望的。所以澡雪斗胆,竟然要拂了您的好意了。”
黑泽的本意,其实是想让风和园成为自己的一只眼睛,牢牢守在那偏远小城边,注意着边界的消息,白陆王父子既然不在南岸也不在北岸,可能是逃往更南的南方,或者更北的北方,那里是黑泽未曾踏足的领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国家。见澡雪不肯接受,也不好勉强,他缓缓道:“也罢,这份礼物对你们来说,竟还是个麻烦。那么我择日会命人选一些名贵花木送过去,料你父亲应该喜欢。”
澡雪轻轻一拜,“我代父亲在此谢过平界王。”
待澡雪走到视线的深处时,绿丝才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反过手替自己捶打腰部,“原来当王妃这般辛苦啊?一直呆坐着不吭声,连头发不小心垂到脖颈处还不能挠,真是坐不住啊。”
黑泽哭笑不得,走过去捏捏她的脸,“让你端坐着,你还真的一下子都不动,一句话都不说。你真听话呢。”
绿丝一脸疑惑,“啊?不是你说让我学会做王妃的基本功么?难道,我又错了。”
黑泽脸上涌满了笑意,“你是对的,以后就这样保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