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声音让李云琊不安,没错,是铃铛的声音。在苍梧的时候,他们每个人的脚上都绑上了一串金铃,轻微的动作都会带来一阵响声,被人发觉。而他们要练习的,便是不被人发觉的,悄无声息的靠近。一开始,每个人总会伴着铃声嬉笑着出现,再后来,铃声变得微弱,但这个状态只属于少数人。一直到他们中间出现了即使戴着铃铛,也能不发出任何声息前进的那个人——许真。
现在,这种熟悉的,嘲讽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是对李云琊的警示。他从床上爬起来,屏住呼吸,等着她靠近。
房间里没有光,就连渗进来的月光也是相当微弱。许真的动作很轻,应该说若非自己与她相处良久,他怎么也不会感受到她的任何动响。用师父的话来说——她是唯一一个,把自己当做鬼魂的。
“嘘。”
并没有抵上喉头的利刃。李云琊只是觉得床榻上多了一丝重量,但是连一丝温热也没有。或许这种冰冷来自于她早先吃下去的闭气丹。他能清楚的分辨许真薄薄的剪影,真的像是黑暗中器物的投影那般锐利清晰。
“师父很生气。”
“我知道…只是这件事很难办。”
“因为你上次的失手才会难办。”她说得波澜不惊,的确,她只是在陈述事实,“所以那件事师父要我们一起办。剩下的,还是你的归你的。”
“他派你来帮我而不是杀我,我还得谢谢他老人家喽?”李云琊问的嘲讽,他很清楚帮忙和杀死的界限在哪里。
“你能这么想真不错。不过要是出了岔子,还是得杀的。”
“师妹…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觉得杀人是什么感觉?”
她似乎很有兴致和他聊这样一个话题。没错,之前在茶楼他误会了她——她暂时,只能说暂时,没有丝毫杀意。
“我也不知道啊,师兄。对了,师父说你解决了清河王府的事情之后,让我把抑制的药给你。有点痛苦吧…”黑暗中,他觉得许真曲起了唇角,“我看你一整天连袖子也不敢卷,倒是你身边那个小子,袖子都快要撕下来了。”
“我只是反感需要向每个人解释…”黑暗中,李云琊撩起右臂的袖子。那条小拇指一半粗细的红线从脉门开始延伸,已经到了小臂。不痛不痒的一个标记,只不过延伸下去,就是直至心脏,串联着死。“师妹,你不会还肩负着师父的眼线的重任吧?”
“那个的话,你也可以这么想。”
榻上的重量消失了,她似乎在沉思一般,慢吞吞的说:“自己选择的道路啊…总觉得不甘心但是也没法逃避。”
这趟造访让李云琊今夜睡得格外踏实。至少师父暂时不会对自己下手了,这点还算是非常幸运的。但是清河王府…他反复琢磨也没有个合适的对策。
孙尚书是她下的手,这点可以肯定。那种看似随意,即使被捉住还可以解释为惊恐所致的剑伤就像宵雪说的一样,剑剑致命。她似乎天生缺乏一种情感体验,或者说是人类应该有的本能,去敬畏死。对于这个叫许真的女子而言,她似乎只能从死的背后读出本意,然后就随性而为。
李云琊有时候觉得庆幸,至少自己,没有也沦为一个杀人鬼,或者是工具。
但之前的五起命案,确实宗宗都是自己所为。
因为没有太多经验,他一开始出手也相当谨慎,保证自己每一次都用不同的方式,甚至连现场,也故意布置的多种多样。虽然死者都是高官贵胄,他们的府邸还不是普通人可以出入的。但只要多说都跟盗窃财物联系上,就很容易让人跑偏了。
受人所制,也不得不奉命行事。人生实在是讽刺。
本来看上去高高在上的国宗苍梧派的掌门方泽木,不过是个暗地里肩负着刺杀朝廷命官,左右朝廷用人的伪君子。那些习武修身的徒弟们,多数庸碌的只为了装饰门楣,而剩下的,则是方泽木最好的工具。
一旦服下那种药,顺着手臂蔓延的红线就成了自己和苍梧派的羁绊。若是冒然脱离门派,得不到医治的药物,死亡是必然的。十八年里,李云琊反复在思考自己的性命到底有什么意义。如果不是耳后的龙鳞,自己永远也不会来到苍梧修行。
那么悲剧的根源,恐怕就是自己的出生了?
不不不,天下人只是相信巧合,畏惧巧合罢了。人人都一样,没有特例。
潜入清河王府就定在今晚,等到了时辰再准备东西反而稳妥。李云琊对自己这一次的判断力相当吃惊。因为午后前来的访客,着实让他吃了一惊——是程司。
虽然李云琊确信自己目前没有露出马脚,但程司的到来让他更加警惕。程司生的高大,但身形优美利落。一双眼睛始终冷漠的扫视周围,不怒自威。李云琊本来就跟他没什么深交,所以一见面,也就寒暄几句,等着程司找借口。
“打搅了,我只想把宵捕快给找回去。”
一听是要找宵雪,李云琊立刻松了口气。“抱歉了程大人,他不在我这里。”
“我倒是最近一直听他说在您这里逍遥自在,吃喝不愁。”程司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就连转述宵雪的话都让人感到生硬,“怎么今天碰巧就不在了?”
“我也不清楚啊,程大人。他说前几日查案,跟他关系不大,所以就…”李云琊顺手把茶递给程司,程司道了谢便搁在一边。
“这倒没什么了。之前该查的也都查清楚了。只是宵捕快和大家的意见不一致,有点口角罢了。对了,不知道云公子可否听说了最近的惨案?”
李云琊听出了程司试探的意思,只是点头道:“略知一二,宵捕快稔知重要线索不该透漏,所以也没有跟在下说过什么。”
“…他那种,相当口无遮拦的人。如果说了什么,还是请保密。不过…跟您说倒也没什么。这几次的重案可以说都是围绕着贵族公卿发生的,所以他也是想要提醒您注意安全。”程司非常果断的说。
“您,刚刚说的发生了口角是怎么回事?”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想必您已经对接连六起事件有所耳闻。事实上,宵捕快从孙尚书之死前就断言那五起事件是同一人所为。”
“这个猜测…很大胆。”
“我们也是一致顺着这样的线索查下去,连带着孙尚书的死。可是宵捕快偏偏强调这一次,凶手绝非同一人。因此和一些前辈起了争执。”
李云琊只是点头,自己无论发表何种意见都相当不合适。“那您怎么看?”
程司忽然看了李云琊一眼,似乎为了掩饰,他终于伸手拿过杯子饮茶。
“我觉得,都有可能。不过…宵捕快的直觉,一向也相当准确。虽然每一起都有财物失窃,手法却大不相同。宵捕快似乎认定了,杀害孙尚书的凶手只是顺手模仿了之前五起的模式。他在乎的似乎是杀的过程,跟别的毫无干系。”
“这样说起来似乎是杀人鬼在世…”李云琊叹了口气,“建康却也不太平了。”
程司没有说话,两个人尴尬的对坐了一会儿。忽然管家进来报,说是宵公子来了。
“程大人,您要的人这就到了。”李云琊起身,让管家去迎。宵雪却已经跟着走了进来,还没开口,见到程司坐在正厅内,立刻收住步子,恭敬地行礼。
“回去吧。”程司说着,起身对李云琊道,“打扰了。”
“无妨,无妨。”李云琊见宵雪那副耗子遇上猫的表情就好笑。他对李云琊撇撇嘴,快步跟着程司往外走。
“这几天我们将和宵捕快重查孙尚书的事,所以就不打扰了。”
程司说着,和宵雪一起离开了恭王府。李云琊看见宵雪悄悄的在背后对程司做鬼脸,程司猛地转头,他便装作什么也没发生那样的看风景。
那么,就今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