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四十三年,镇威将军宋子淇带十万大军破鄯善。自此,这颗沙海中的明珠成了一个地标。天下,再无鄯善国可寻。
周边小国趁势纷纷投靠大晋,一时间贡赋不下数百万金。
远居建康的大晋皇帝圣心大悦,下诏赦免众小国。莎车、乌孙、龟兹都已争抢着送出质子,携重金遣往建康面圣。
这段大晋开国以来最为荣耀的战史,被文臣儒生们一遍遍地记录在纸页上,以求后世千秋万代都能传颂大晋皇帝威名。
如果还有人愿意翻一翻那些湮没在灰尘里的故纸堆,或许能找出一些端倪,一些在历史长河里无关痛痒的分支。
那个叫作西夜的小国,在图纸上像是腮边悬垂的泪滴,倚靠在鄯善版图的边缘。很难有人再能道出鄯善和这个小国的渊源了,仿佛西夜是原本就附属于鄯善。
也不会有人再记得一个曾经差一点就成为鄯善王王妃的女子,从西夜不远万里,穿越鄯善,直奔建康。
如今还在的,不过是鄯善的都护府。
而都护使,也已不是昔年里的旧人。年迈的都护使还记得,曾经的青年丰神俊朗,白马轻裘不负韶光。
被召回建康之后一度官拜三品,不说权倾朝野也是红极一时。但再后来,便忽然挂冠归去,不知所踪。
西域三十六国,原本就有着太多的传奇。
不妨把时光倒回大晋四十四年的春天,或许,还有人愿意看看旧日的琐屑中不可逼视的美。
大晋四十四年春,西夜公主罗珈携十九箱珍宝前往建康求和,西夜王不忍心公主名分微薄,赐姓呼,以证明是皇室嫡出女儿。
出城之日,春风穿过玉门关,吹向这个小国,仿佛之前一直忘记了它的存在。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但关外,没有杨柳妩媚之姿。只有参天胡杨,如同力士,沉默地注视着漫天黄沙。
西夜王站在帐幔的阴影里,并未亲自相送,而罗珈的两位长姐,一路啼哭不止,追出宫外,望着妹妹远去。
那一年,呼罗珈刚满二十岁,两次出嫁。
二十岁的罗珈比十六岁的自己更加貌美。原本还有些孩子气的脸庞已经削尖成完美的弧度,乌发满头盘成高髻,盛装之下依旧面目清冷若坚冰。
插有孔雀翎的头饰镶嵌着数颗罕有的宝石,纯金质地,钝重无比。
但这一切,都比不上她孔雀尾羽装饰的大氅散发出耀目的光彩。
白骆驼作为坐骑,倒是让呼罗珈更有种肃穆的气质。这一次,宫中的礼官样样尽心,一切都做得轰轰烈烈,胜似诀别。
公主前往建康,西夜的街道上却冷清可怖,仿佛臣民们都没有从清梦中醒来。但是透过窄小幽暗的窗户,依旧有一双双的眼睛窥视着盛大的仪仗,窥视着白骆驼上恍若天人的公主。待仪仗卷起的烟尘散尽,留下的只言片语,才是真正让人冷得彻骨。
西夜人尽皆知,他们的公主是不祥之人,是佛陀座下化生的妖物。
公主十六岁嫁与姑墨王子和亲,两年后姑墨被鄯善灭国,公主被其兄长呼罗羯强行迎回朝中。
一年之后,鄯善王强娶公主,迎亲队伍把公主接去不过三日,礼未成,鄯善王便已暴毙。呼罗羯再次带公主回朝,路上为暗箭所伤,得都护使相助才将公主接回朝中。但那个时候,他的尸身已经冷透了。
那一箭贯穿脏器,一路鲜血淋漓渗进衣甲之内,他依旧端坐在马上,像是高傲的胡杨,随从们甚至连他紧握缰绳的手也无法掰开。
呼罗羯用自己的命换来了一个庶出妹妹的命,却让西夜王室再无男丁可以继承。公主是不祥妖物的传闻也自此传遍西域三十六国,成为别国人最为幸灾乐祸的谈资。
呼罗珈本人离传说中的巧言令色、媚眼如丝差了很多。
她一贯沉默克己,不会礼数不周,但也不会热情到笑脸相迎。好比水晶,虽可以萦红漾绿美不胜收,却只是清清冷冷地照映别的事物的光彩,其本身依旧是通透而冷翠的。
很多时候,她都保持着端然的姿态,恍若大殿里的神佛,远离人间,不知疾苦,只是观望期间,悠然自得。所以不难想象她带给西夜王族的震慑力。两个嫡出姐姐都不愿与她来往,西夜王更是能躲就躲。
挑她成为质子,自然可以算得上是大家共同的愿望。之前为向姑墨和鄯善求和,罗珈已经两度出嫁,这样不光彩的身份,也似乎是在表达这个危亡小国的最后一点傲气了。
于是在二十岁的春天,呼罗珈又一次被送走。
去往建康,首先要穿越鄯善。
如今鄯善受大晋管辖,向来也是安然无事。
呼罗羯去世了,罗珈失去了最后的倚靠,她只能自己变得审慎,以此自保。同行的侍从只有一个侍婢和一个通汉话的向导,剩下的三十人,只是那十九箱珍宝的守卫,与她没有半点干系。或许之于西夜,她也算是个器物,供人赏玩,随意丢弃。
虽然是春日,大漠依旧严寒不减。
罗珈把脸埋在狐裘之中,很快又抬起。从此处望去,前方半月形的沙丘连绵不断,连半个城镇的影子也不得见。
已经走了半日,想来整个队伍都已经人困马乏,却又没有看见一处可以休息的绿荫。已经有好几个守卫开始抱怨该死的天气。罗珈沉默了一会儿,让侍婢把向导叫到身边。
“要是再找不到可以歇脚的地方就一鼓作气走到鄯善和西夜交界的都护去。”呼罗珈说,“那里虽然算不上草丰水美,总有休息的地方。今天也就可以在那里过夜。”
向导点头称是,又去队伍前面试着鼓舞守卫的士气,但每个人都知道,这趟吃力不讨好的旅程本就把人的希望打压到了绝境,即便不抱怨,也没有要好好坚持下去的动力。
但很快,所有人一下子收起了丧气,纷纷警觉起来。
大漠之中,除了呼呼的风声,另外一种声音正在逼近。
大队的人马似乎从四面向这个寒酸的队伍涌过来。呼罗珈示意向导找个地方避一避,但四面都是高耸的沙丘,货物沉重,实在不知道该向哪里避闪才好。
向导四下望去,见到一处下凹也稍微易于行走的沙地掩映在沙丘之间,便赶忙挥手,招呼大家跟过去。
呼罗珈只犹豫了一瞬就翻身下了骆驼,牵着缰绳快步前行。
突然,她觉得耳畔生风,“嗡”的一声,一只白羽剑冷冷地擦过她的头冠,把这个华丽钝重的金饰钉在了不远处的沙土中。
身边的守卫也都吓怕了,即便向导高呼“保护公主”,这群男人还是四散而逃。不知从哪里飞过来的白羽剑精准如鹰,放倒了数人。
一时间,哭号声在广漠上被风吹散,而急促的马蹄声也越来越近。
呼罗珈甩开缰绳,伏在了地面上,躲在了骆驼身下。
她知道自己逃不了,但只要能躲过暗箭,至少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向导和侍婢急切地跑向呼罗珈,一支支箭精准地钉在三个人周围。呼罗珈忽然感到一阵锐痛,右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一支箭擦伤。
马嘶声和勒马声交织成了一片,而马蹄掀起的沙尘让三个人不禁掩住口鼻。来人们发出刺耳粗粝的小声,驾着马把三个人围在了圈子中央。
身边零散着的十九箱珍宝让这些悍匪们你争我抢地互相阻拦,间或掉下来的,还有碎片——那是人的碎片。三十个守卫在一瞬间被杀得一个不剩。
“要东西,也抓人。”此话一出,这群悍匪立刻安静了下来。
呼罗珈向上望去,那个在黑色马背上的高大男人和左右所有人一样蒙着面,包着头,只露出一双眼睛。
向导示意罗珈和侍婢不要动,自己率先站起来,对领头的男子说道:“求各位大爷放过我们一条生路。您这一趟劫的是西夜国公主。且不说公主身份贵重,小人是奉命送公主入建康皇城的。若是天家怪罪…………”
话还没有说完,向导就倒在了呼罗珈脚边。鲜血从喉部喷溅开来,但呼罗珈连眉头也没有动。
“你是谁?”为首的男子下马,走到罗珈身边,打量她的神色相当好奇。
“西夜国公主呼罗珈。”
“西夜?”为首的男子忽然爆发出笑声,“听闻西夜国公主美得惊为天人,如此一见,不过是庸人之态,中等姿色罢了。你可是假冒西夜公主?那罪名可不小。”
呼罗珈并不辩驳,甚至连头也没有抬起。为首的男子似乎暴怒,冲上前来,一把拽起瘫倒在地上的侍婢,一刀横过她颈边。温热的血液溅了罗珈一身,她终于缓缓抬脸,神色如常。
“我开始有点相信你是那个西夜的妖怪公主了。”男子说,“像是没有灵魂一样,冷血。”
“东西你们尽数拿走。留我一命。我总要去建康面圣,以免误会引起嫌隙,让大晋以为西夜不忠。”
“可你一双脚也走不出大漠。”男子摇摇头,“东西我自然会和兄弟们带走。只是你…………”
“我?”
“我很好奇,你会怎样走出大漠。”男子转脸下令,四五十人纷纷下马开箱,将珍宝一一装进布袋,再绑上马背。这些劫匪的动作有序,俨然训练有素。罗珈冷冷地看了一会儿,继而转开视线。她知道男子还在打量她,只是不与他对视。
“孔雀翎?”男子伸手扯下她大氅上的一片翎毛,“有意思。我不杀你。此去离都护还有数百里,我这就放你,看看你能往哪里去。只怕还未面圣,你已经是沙海中的枯骨一具。”
“成与不成,不过都是一条命。”她一瘸一拐地转身离去。因为她知道,只要还能走,就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