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风写信来询问幼弟的状况，已经是一旬之后的事了。
宵雪的身体确实有好转，可这好转太有限了。其间最远的一次外出，不过是被张煦背着往杏山去。董璇指了自己种花的地方给宵雪看，宵雪欣喜地看着那些小芽，可惜还没法伸手去抚摸。虽然筋骨都已经接好，外伤也大多痊愈得只剩下疤痕，他依旧连说话声音都不能提得太高。
董璇看得懂每个人脸上的沮丧。
自己的方子也好，父亲的，师兄师姐的，效果都不出色。唯一稍微见效的还是师姐罗卉的方子，但效果也只是因为药量，很快就再无效果。董璇并没有再去杏山，每一日都只把自己关在书库里，一日三餐由同门送到门口。她甚至连装在箱子里没人阅读的竹简残片都看完了，对于宵雪的病情也没有得到再多的启发。
罗卉依旧主张针灸，甚至是切开皮肤重新缝合，张煦则坚决反对。董璇对两个人的观点说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她只是隐隐觉得一定还有没有用上的法子。
那天的药，董璇并没有给宵雪服下，转而熬了又熬，混上了些药渣和蜂蜜搓成了药丸。杏花本没什么香气，但这一小瓶丸药却香得出奇。她放在贴身的腰包里，想起来时总会把玩几下瓷瓶。
父亲回信说还要再过一旬，又召集了弟子们前来，继续研究宵雪的病症。让董璇惊讶的是，不少弟子都对她的方子青眼有加，愿意跟着董璇一道细细琢磨。父亲董毅君思索再三，却还是没有能下决心把宵雪的治疗交给董璇全权负责。
天气渐渐转暖，宵雪的病症却突然恶化了下去。董璇见过那么多病人，可是这个孩子让她尤其揪心。
先是结痂的伤口突然鼓胀化脓，即使董璇处理得再及时，伤口还是在不断恶化。董璇干脆搬进了宵雪隔壁的诊室，以便时时检查他的状况。白日里还好，一到了半夜，宵雪就会发起低烧。高烧倒是可以迅速退热，偏偏是这种时好时坏的低烧最让人紧张。董璇始终找不出宵雪发烧的原因，只能用剂量较少的草药熬煮，混上甘草或者蜂蜜，时时备在宵雪旁边。
张煦也心神不宁，一天总要来好几趟。董璇让他帮忙为宵雪擦身降温，张煦做得异常细心，只怕宵雪的体温不稳。罗卉也很心急，但每次来了都欲言又止。董璇明白她还是想针灸，可终究还是强硬了一回。
“我已经写信给其他医家求助了。”父亲告诉董璇，“华家说他们接诊过类似的病例，说他们可以派人来协助。”
董璇只是默默不语。
如果真的有法子，医家之间都会直言。既然这么说了，华家应该也是无计可施。看着宵雪日渐消瘦的面庞，董璇也跟着一日一日地吃不下睡不着。宵雪醒着的时候变得很少，多数时候总是说自己累了，就陷入昏睡。董璇不忍心，却也时常轻轻将他摇醒，生怕他在睡梦中就这么永远睡过去。
董璇还在挣扎。
她脑海里，杏花神的话一遍一遍重复着。
应该试一试吗？
烛火被风吹动，光影在室内跳动，也在宵雪的脸上跳动。那种变幻的明暗让董璇无由心慌。宵雪的噩梦几乎完全一样，他在梦中紧闭着眼，呜咽着一遍一遍发问“为什么？”，很难才能将他从梦中唤醒。可白天无论别人怎么问，他都只是笑着，并不说自己到底是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宵雪又呜咽起来。
董璇将手巾担在了他的额头上，握住他的一只手轻轻抚摸。宵雪不知梦到了何等痛苦的场景，居然留下泪来。泪珠凝结在他纤长的睫毛上，顺着面庞滚落。
“别哭……别哭。”董璇咬着唇，“别害怕。”
可是睡梦中的少年听不见她的呼唤，猛烈地抽搐了起来。董璇赶忙松开他的手起身，按住他的脚踝缓解他双腿的抽搐。宵雪痛苦地哀嚎着，险些一脚踢在董璇的面门上。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董璇不自觉地又抚摸着瓷瓶，那种冰凉的触感似乎能让她稍微平静一些焦躁的情绪。
“我……”她死死咬着嘴唇，几乎是艰难地从瓷瓶中倒出三粒药丸。黑色的药丸居然在烛火下泛着浅金色，美丽却有些诡异。她扶起宵雪的肩，把他揽进怀里，一鼓作气，撬开了对方紧咬的牙关，把药丸一粒一粒塞进了他的嘴巴，看着药丸在他唇齿之间碾碎，又喂了他一些水让他咽下去。宵雪咳嗽了一阵，双脚依旧混乱地踢打。董璇把他抱在怀里，拍打着他的后背。
没用的。她的眼睛也有些模糊，都是没用的。
眼眶和鼻尖都很酸楚，热泪不断滚落下来。董璇完全没有意识到怀里的宵雪已经安静了下来，也没有意识到对方的低烧渐渐退去。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宵雪低低的一声“好渴”。
“渴了吗？”董璇急急忙忙地放下宵雪。男孩儿已经睁开了眼睛，有些茫然地望着董璇。董璇喂他喝了些水，问他感觉怎么样。宵雪闭了闭眼睛，点了一下头。
“我觉得舒服一点了，姐姐。”
“真的吗？”董璇不可置信地为他诊脉，原本细弱的脉搏好像突然被注入了不知名的力量。她又去听少年的心跳，胸腔里的心似乎也受到了鼓舞，跳得平稳有力。董璇愣怔着松开少年，只觉得面上又变得热烫起来，眼前一片模糊。
“姐姐……怎么哭了？”
宵雪抬起的手在董璇眼里几乎是奇迹，虽然不能抬起多高，却比之前不知好了多少。董璇赶紧伸手握住他的手，摇头道：“我，我只是高兴，是高兴。”
第二个知道宵雪好转的是张煦。他激动地忘记擦去额头的汗，只问宵雪感觉如何。宵雪笑了起来，说自己哪儿都没那么疼了，张煦一张脸几乎笑开了花。
“师妹！我去把好消息告诉师父！”张煦说完就迫不及待地往外跑。
没有人会想到，濒死的宵家小少爷居然被董璇妙手回春了。父亲董毅君的唇角始终带着笑容，眼神里有种笃定，似乎知道自己的女儿有这样的才能。师姐罗卉盯着董璇的方子研究，咬唇琢磨自己的方子有什么疏漏。一时间，董家上上下下都洋溢着喜悦。
父亲重新给宵家写了信，说宵雪病情好转，如果需要，不日便可返家。墨迹一干，父亲就让弟子送了出去，一刻都不愿独享这个好消息。
只有董璇，董璇仿佛还在梦中。
她始终不敢相信，杏花神赠与的一朵杏花居然有这样的神效。她更不敢相信众人默认了宵雪是被她治愈的。即便师姐依旧疑惑她的方子究竟有何神效，但也告诉别人是自己师妹的耐心和细心让宵雪恢复了健康。董璇没有留在众人来回的室内，而是避开众人，往杏山去了。
天色还没有完全亮起，熹微晨光在杏山雪白浅红的杏花上留下浅浅的影子。董璇一路行得飞快，那满山的花树也在招摇着，似乎在迎接她的到来。
院中的老杏果然又在悄悄绽放，颜色各异的六瓣花朵似乎带了光芒，让整个小院不似人间。董璇遥遥看见杏花神坐在高高的树梢，莹白的面孔比花朵更夺目。
“为什么最后试了呢？”
“因为……我想治好他。”董璇仰着脸，注视着杏花神，“我想要治好每一个人。”
“好啊。”杏花神转瞬间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我说过，我愿意成全你。”
“为什么是我？”
“没有为什么。”
董璇惊异地发现原本还放在袖中的杏花枝就这么飞出来，出现在她手心里。
“这种六瓣的杏花，原本就是天人的食物。”杏花神的声音带着笑意，“来吧，张开嘴巴。”
董璇像是着了魔，真的张开了口。手中的花枝倏忽不见，可口中也没有任何异物感。
“你制的丸药从此不会枯竭，无论你走到何处，它们会取之不尽。”杏花神挑起眉，“去吧。去救更多的人。”
“对不起。”董璇回过神来，“我，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您愿意选择我？”
“我说过，因为你有心，旁人无心。”
“可我父亲……”
杏花神眯起眼睛，“他从来就不会停下来听一听我的话。你还是快去吧，这几日，董家是注定安静不了了。”
“什么？”
杏花神没有再回答她，飞起时衣袂宛如流云，和晨光中的杏树融为一体。一轮金灿灿的太阳就这么升起，金色的阳光为每一朵杏花点染上色彩。董璇就这么定定地站在原地，她觉得胸中居然也升腾起了这样一股如同春日中花朵伸展的力量，就这么尽情地在春日里点染一切，和杏山上千千万万的花朵一起，点燃一切。
“糟了。”她突然想起了宵雪。宵雪不日就将被家人接回建康城，可是为他调理的药剂里并没有杏花。她急急忙忙往山下跑，险些撞倒握着书卷往山上走的师姐罗卉。
罗卉一直有晨起读书的习惯，而且无论寒暑，不管风雪，必是要在外头读上一个时辰的。罗卉见她神色焦急，略一吃惊，问她怎么了。董璇摇摇头，谢过师姐，匆忙往药庐去了。
药庐里并没有什么同门，兴许都是跟着父亲一道，去为宵雪诊断了。董璇取出腰包里的瓷瓶，又找到了父亲先前准备的三十副草药，小心地解开每个纸包，把一粒一粒黑色的药丸放进去。熬药的人不会发现，只要熬化了药性也就进得去。她不时抬起头四下张望，好在并没有人前来，直到她重新包好了每一包药。
一路往诊室去，同门看见她都是艳羡和敬佩的神色。董璇不是很在意，来到诊室门口时才听守着的同门说宵雪觉得疲倦，喝完了粥需要小睡一会儿。又说自己父亲在正厅等着自己过去。董璇不知父亲是何意，只是不觉心跳如擂鼓。
正厅里，父亲端坐着饮茶。董璇自小就没见过母亲，父亲不提起，她也不敢问。董毅君见她来了，温和地让她坐下，说略等一等其他人。
半盏茶的工夫，正厅已经被董家的弟子们站得满满当当。董璇起身，站到了为首的罗卉和张煦的身后。父亲交代了几句今日的安排，忽然让董璇走到前面来。师兄和师姐为她让路，她有些难为情地避过两人的肩，走到了父亲面前。
“从今日起，董璇可以单独看诊。”父亲扫视过弟子们，“张和和周明之去帮忙。”
单独看诊？
董璇愣在原地，这意味着父亲真的认可她了。一直以来，被允许和父亲一样单独看诊的只有张煦和罗卉。原本自己还有机会，却因为不愿再苦学，才成了被忽略的那个。她的唇角不觉上扬，面上的笑容越来越深，赶忙跪下叩谢父亲。
“恭喜啊，师妹。”张煦欣喜地不知说什么才好，罗卉也是微微笑着。一时之间，恭维的声音如同潮水涌入了她的耳朵。父亲又叮嘱了几句，才让大家去用早膳，准备开始一天的看诊。董璇走在后头，父亲董毅君就在她身旁。她觉得心里很平静，仿佛得到了无限的支持与安慰。
“我一直都知道的，你必定是个好的医家。”父亲拍了拍她的肩，“学无止境，这不过是个开始。”
董璇默默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