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如墨,整片宫殿都是静悄悄的。
谢玄到寝宫,连琮正一手支着太阳穴坐在椅子上假寐,听到脚步声便睁开眼。
“如陛下所料,暗中有人盯着眉生姑娘。他们的目的恐怕不是单纯嫁祸眉生姑娘,而是先杀玉娆姑娘,挑起大将军的怒火,继而再把眉生姑娘灭口,好让陛下和大将军互生嫌隙。”
“刺客死了?”
谢玄道:“死了。”
连琮淡淡地问:“有没有查出是什么人?”
谢玄沾了水,在桌子上用笔画了几下:“微臣在那人右耳后面发现了这样一种刺青,似乎是某种组织的图案。”
连琮望着图案,半晌才道:“除了刺青,把余下的事情告诉大将军吧。”
谢玄答应着,迟迟没有动。
连琮挑眉:“怎么,还有没说的?”
谢玄想了想,说:“据微臣私下调查,那位医署的成公子极有可能就是月羌王的小儿子,陛下作何打算?”
“他医术不错,如果能跟医署的太医交流,让太医学到更多东西也无妨。”
“只怕他的目的不简单,长此以往,恐生变数。”
连琮笑笑。
谢玄道:“陛下不担心吗?”
恰恰与自己相反,成允章是个对权势毫无欲望的人,进宫也不过是为困囿在异地的兄长,连琮倒不但担心别的,唯一担心的是成允章对寇眉生抱有怎样的心思。
怕昭昭会对别人产生倾慕之情,怕就算自己用尽一切手段依然唤不回来她。
但这句话,他是不可能直接说出来的。
谢玄看他似乎不怎么想多谈论这件事,又换了个话题道:“那么,请陛下允许微臣再问一个问题。”
连琮一脸不耐烦地瞟着他,用眼神表达“不要以为朕把你当兄弟,你就可以一直废话”的讯息。
谢玄顶着压力,完全没有退缩的自觉性,执着地追问:“陛下,您是不是对八公主从来没有忘记过?”
这个问题问得连琮来了兴趣,嘴角缓缓翘起:“何以见得?”
“陛下当年允许孙贵妃活下来,其实是因为孙贵妃是八公主的朋友吧?陛下那时候竭力在保全有关八公主的一切,纵然与高氏为敌不能护她亲人,但仍是想多留下一些。”
没听见皇帝的反对,谢玄胆子又肥了不少,继续道:“陛下灭周国,登基后也没有放出来冷宫里的人,是因为八公主在冷宫里反而是最安全的。当时的情况,前朝余孽都会被赶尽杀绝,她要是出来了,只会落得跟其余高氏人同样的下场。”
从前他一直不明白皇帝的态度,以为对八公主是一种习惯或者怀有愧疚的补偿,但是直至寇眉生再次出现以后,他看着皇帝的所言所行越来越不合常理,才慢慢回想到曾经诸多不正常的举止,早就有所暗示了。
连琮道:“你天天就是这么闲得发慌,揣测朕的想法的?”
谢玄道:“这不能怪微臣,实在是陛下的许多行为太过显眼了,多琢磨琢磨就领悟得到。”
既然这么明显,连谢玄这样一个没什么情趣的糙汉子都可以琢磨出来他的心思,那昭昭为什么从来没有感觉到过?连琮这样一想,莫名有些自暴自弃。
多少年了啊,是根定海神针都磨成绣花针了,可真是叫人寒心呐寒心……
像是生怕他不能感受到自己的处境有多卑微有多丢人现眼,谢玄很没有眼色地补刀:“可惜微臣以为若那位眉生姑娘真是八公主的话,比起曾经对陛下喜欢得掏心掏肺,如今却是恨不得要跟陛下断情绝义。”
好惨一男的。
连半点含蓄的措辞都没有,一字一句直指要害,连琮眯眼摸着下巴,以一种“我劝你慎重考虑”的语气道:“所以,你这是在可怜朕还是替朕抱不平?”
谢玄本来打着哈哈笑,看到他毒辣的视线突然直起身打了个哆嗦:“……”
连琮波澜不惊地说:“朕看你夫人故去,许是独身寂寞已久,该重新找人料理料理家事了,尚书家的二小姐长得不错,还未婚嫁,改天可以相约见一见。”
谢玄不吱声了。陛下,咱们就算是表面兄弟,也不用互相伤害吧。
尚书家的二小姐长得是好看,就是人脾气暴躁,母夜叉一个,金陵城谁不知道她天天跟吃了炸药似的,看谁不顺眼逮着谁骂。对不起,嘴说顺溜了一时没来得及收回话头,冒犯您老人家了。
“滚出去。”连琮微笑。
谢玄毫不停顿,麻利地滚了。
月亮遥遥挂在天边,又圆又亮。
寇眉生只穿了一身亵衣坐在推开的窗户前,瞅着院里那几棵茂盛的树。瞅着瞅着,她渐渐的出了神。
“大晚上不睡觉,还有兴致赏月?”
背后蓦地响起一道声音,吓得她人一抖,扭头见是连琮,想也未想道:“于理而言,陛下难道不该在进来之前敲敲房门吗?”
“我真不知道一个皇帝瞧一个宫女还要征求同意。”话是这样说,他还是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门,就着朦胧月色一步步走近。
寇眉生想起来自己没穿外衣,赶紧起身跳到床上用被子裹住自己,“你先出去!”
连琮非但没有出去,反而在桌子旁施施然坐下道:“反正要睡觉,穿不穿有什么区别?”
“如果是关于今晚上的这件事,我想谢将军已经把刚才发生的一切过程告诉你了,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寇眉生想不到他来找自己还会有其余的事情,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
约莫是连琮对她的纵容态度,导致她说话也越来越没有规矩,完全不当这人是个皇帝。
“没有别的事情我就不能来找你了?”他笑看她的样子实在欠揍。
寇眉生不语,坐在床上露出一张冷漠的脸,颇为谨慎地打量着这个看上去雍容大度的人,越发觉得他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他怎么这么闲啊,有事没事瞎往她这跑,陪陪怨声载道的嫔妃多睡会儿觉不好吗?连着几个月,他不是在书房通夜批折子或是看书,就是宿在自己的永安殿哪也不去,阖宫嫔妃都像是守活寡般见不着一面。
搞得有的小太监和宫女时不时跑来向她打听皇帝最近是不是身体不适,她看他不是身体不适,是身体根本不行!难怪这么多年跟孙兰蕴也没有个一儿半女的。
连琮道:“今晚上的事情你不用放在心上,人不是你杀的,谁都定不了你的罪。”
她怔了一下,有点儿意外他居然会帮自己说话,但转念一想,她现在本来就算是永安殿的宫女,倘若跟大将军府的玉娆扯上人命,最后的矛盾点还不是集中在连琮和连决明身上。
所以,他这是为了君王的面子罢了。
连琮看着她,略顿了顿,突然问:“你的哮喘是怎么引起的?”
这个问题过于突兀,使寇眉生片刻才反应过来,也不清楚他是存着什么目的,敷衍道:“很久以前遇到一场灾祸,有点阴影而已。”
他不轻不重地吐出一个字:“火?”
寇眉生的脑袋里立刻嗡一声。她断定他多半在证实自己的身份,可是他既然怀疑到这种程度,为什么不挑明了,还要拐弯抹角,磨磨唧唧地跟她周旋?
即便是因为舅舅下落不明,故意算计她要把她禁锢在这里,也不大说得通。不过,这个小人又岂能让她轻而易举摸清他的歹毒心机?
目光在她脸上逗留须臾,连琮弯了弯唇:“你在想什么?”
寇眉生摇摇头,直接转移了话题:“夜深了。”
连琮:“嗯。”
她:“嗯?”
连琮:“我知道。”
寇眉生:“???”我的意思是委婉提醒你原来在哪里滚回哪里去。
连琮慢条斯理地说:“你是在邀请我在你这里睡觉?”
我怀疑你脑子有病,且病得严重!寇眉生扬眉,笑了:“你睡得惯下人的床吗?”
“你怎么知道我睡不惯?”连琮站起来,云淡风轻地踱步过去,“我还真想试试有什么区别。”
寇眉生的笑僵了僵,眼睁睁看着他走到面前,把自己裹成球状往后缩了一截。
连琮一条腿膝盖跪在床沿,手掌撑着床榻俯下身凑近,勾着嘴角道:“盛情难却,焉有推脱的道理?”
耍流氓是罢?寇眉生想起来前几次的交锋,皆是他先退让,显然是个只会光说不练的假把式。他那么不待见她,就是用这种方式羞辱她而已,根本不可能动真格的。
如此想来,她心里顿时稳如老狗,手松开被子仰头无声地笑了笑道:“既然你不介意别人误会,我有什么好介意的,我巴不得同你耳鬓厮磨呢。”
动动嘴皮子谁不会啊,她要看看,他能忍耐到什么时候。
那小小的人儿眉眼含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势,看得连琮忍不住失笑,低声道:“好,如你所愿。”
四目相对,他盯着她好似能直接望进她的灵魂,然而他的目光却一点儿没有曾经那般叫人感到的距离和冷淡,仿佛是夜空深得化不开的墨色里闪烁的璀璨星辉,晃花人眼球。
这样的神色令她恍惚片刻,用力眨巴了下眼睛保持清醒。
寇眉生噌的靠上前揪住他的衣襟一扯,直接将他摁倒在床上,冲着尚未缓过神的他轻轻说:“那就试试。”
她居高临下地瞧着他,眼里带着一丝得意企图从他脸上找到那种自食恶果的反感情绪,可诡异的是,非但没有看到想象里的情景,倒看到他近似惬意的表情。
她一时不大清楚,这样做究竟是随了自己的意愿,还是随了连琮这个狗皇帝的意愿。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恶心他的人是她,他为什么还能露出享受的样子???
他和颜悦色道:“怎么不继续了,接下来?”
寇眉生硬生生忍住给他笑得风骚仍旧难掩风姿的脸蛋一个大耳刮子,抓过被子便摔在他脑瓜上盖得严严实实。她好像突然就完全失去了捉弄的乐趣。
连琮在被子底下含混地说了句什么话。
寇眉生仍旧压在他身上,虽然并没有什么卵用,但是这个在上面的姿势给她带来一股心理上的优越感。
她没能得意太久,连琮掀开被子,一把就抓住她的手腕,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转而一个翻身反守为攻,将她死死地压制在底下动弹不得。
寇眉生微微睁大眼睛。
多么似曾相识的场景。
她大意了,从再次见到他开始,她就明白他这个人有多卑鄙下流,没可能任由她胡作非为的,她刚才就应该直接拿个什么东西把他敲晕算了!
连琮低下头,在她耳边说:“我想听你叫。”
一丝温热的气息吹在她右半张脸颊,有些痒痒的,烧得她耳根子跟着烫起来。
听听这是什么话,寇眉生心里嗤笑一声,绝不让他小人得志。
“叫琮哥哥。”他声色低哑又轻柔,像是教她。
不止右半张脸皮充血,她平生第一次难为情,也不知道自己的思绪怎么就乱成了一团理不清的毛线。
连琮笑吟吟,手指捏着她的下巴道:“叫一声,我就放了你,不然……”
他故意卖个关子停了下,观赏着她变化的脸色,每个字都在敲打她神经似的,拖着回味悠长的余音,“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可能会做更过分的事情。”
这哪里是妥协,这他妈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
寇眉生又不是什么没跟着教养嬷嬷学过看过春宫图的小孩子,骤然领会到他话里别有深意,感到羞愤难当。兴许是他的声音太过于真实,又或者是被他的美貌俘获了感官,在他话说完后,她居然生出了对美好躯体的遐想,眼前一度浮现出某些龌龊至极的画面。
潜意识里越是想要赶走那些东西,就越是会浮现。
尤其是年少的时候,她曾经还全无矜持地对他说过,他这辈子唯一的女人只会是她。
疯了,这根本不美好,尤其是他的躯体!好在寇眉生尚且保持着理智,猛地收住了差点成野马脱缰之势让人崩溃的遐想,出声道:“你闭嘴!”
偏偏连琮盯着她不放,唇畔的笑更肆意了些,“是不是想到什么不该想的,脸红耳赤的。”
寇眉生杏眼一闭,懒得与他争论:“我要睡觉了,你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