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游荡着的一层浅薄雾色愈发显得缥缈,夹着丝丝微凉的水气,迎面扑来,沁入心底。水面垂挂的枝条随风轻摆,楚楚有致,衬得夜幕下的湖面别有一番风情。
小榭临着水池,入夜时分便有湖风挟着一缕淡淡清香吹来。
有来有往的三盘棋局之后,成坚抬眼瞥了眼坐在自己对面的小儿子。
“看起来这几天你的气色比之前要好些。”
“多谢父王关心,我的身体没有大碍。”
成坚碰到他的手背,察觉已是一片冰凉,于是皱了眉问道:“不是吩咐过,叫人拿条薄毯过来吗?”
雅朵上前道:“刚才世子爷说不碍事,让不用拿过来,所以奴婢不敢再擅作主张了。”
话音才落,成坚的眉头皱得更深:“胡说!这天气本就容易得风寒,世子的病你们不是不知道,非要躺在床上起不来搞出大问题才是?!”
说到最后一句时,话中愠怒更甚,他看着成允章的目光也逐渐严厉起来。
旁边两个小丫鬟登时畏惧地缩了缩身体。
成允章放下手里的茶盏,正要开口求情,只听一个侍从上前禀报:“王上,二王子和诺其郡主来了。”
说话间,扎木多带着一位身姿妙曼的姑娘走来。
“诺其拜见王上,王上金安。”
成坚点头,招呼扎木多后,向姑娘问道:“诺其,什么时候回来的?有没有进宫去见你姑姑?”
成允章因为扎木多的到来露出微微诧异之色,与他相视点头算是答礼后,目光疑惑地望向那名陌生的姑娘。
二九芳华,容色明艳,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
诺其这个名字他听过,人却从没有见过,只知道是某个大部族族长的掌上明珠,而她的姑姑是父亲的一名侧妃。
父亲为跟燕国征战,一直极力想取得各部族联合,尤其是诺其父亲的部族,甚至有意想让诺其嫁给他。
表面上似乎跟燕国和平共处,实际上又两面三刀,他十分厌恶这种行为,如果成坚不是自己血浓于水的父亲,他根本不愿意留在这里一刻钟。
他只想四方游历,做一个治病救人的医者罢了……
见成坚问起,诺其低头答道:“见过了,说了半天话呢。因为二王子刚好过去,所以就和他一块儿出宫了。”
成坚说:“珧妃的确辛苦,这一连数天王妃久病不愈,就靠她在旁尽心侍奉。”
诺其答应着,态度恭敬。
成坚道:“你来了也好,正好我近来想去探望探望你爹,但多有不便,你就再走一趟,把那些东西带过去。”
话落,转头吩咐人将东西拿过来。
诺其怔了怔,轻声答应。
成坚又问扎木多:“这么晚,你过来做什么?”
扎木多笑道:“难得来一趟,我自然是探望探望世子,听说父王也在这里,就留下来和父王说说话再走。”
说着,向诺其使了个眼色,便笑着坐到成允章身边,神情坦然。诺其等下人把东西带来,又坐了片刻便离开。
扎木多虽然不是成坚的亲生儿子,却貌似比亲生儿子更敬重他。但说白了,也便是喜欢溜须拍马屁。
他和成坚说笑,一身锦衣华服,也和成允章坐得很近,却没有与成允章有过多交流。
成允章也不在意,漫不经心听他们说着朝堂内外的一些事,间或喝一口茶水,从不插嘴。
不久,外面远远传来一阵喧闹,成坚不大高兴地皱皱眉头。他是喜静之人,朝堂上处理政务是无可奈何,但府内,绝无人敢大声喧哗,于是脸色很快一沉,侧头问道:“什么事?”
外面有人打听了回话来:“福伯发现了几日前闯进宫中的那名刺客的踪迹,这会儿达提亚大人正带人审问那些可能窝藏了刺客的人呢。”
成允章手一顿,轻声道:“我听人说父王宫中出现了刺客,还以为是谁在散播流言……”
那回话的下人又说道:“好像刺客潜藏逃到了世子府里,没有离开。”
成坚皱着眉,也不管众人还在,顿时拂袖站起来。
扎木多笑着,也跟着起身道:“料得个把小贼,不足为患。时辰也不早了,既然世子府还有事,我就不打扰了,先行告辞。”
成坚此刻也顾不上他,便对成允章说:“你随我去看看。”
短暂的安宁后,不多时,院子外就亮起了数簇火把,杂乱纷繁的脚步声混着喧闹声,仿佛又将阒寂的夜色提前拉扯到了人声鼎沸的白日。有家丁在院门口张望,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报告。
成坚打开了房门,眼中没有任何睡意,皱着眉头高声问道:“怎么回事,还没有抓到人?”
福伯心虚地答道:“小的也不知,只是刚才几乎把府中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刺客,所以才以为逃走了。”
成坚的脸色更冷了,眉头紧锁:“堂堂世子府中竟放刺客跑进来,你们是怎么守卫的?传出去想让大家笑话?!”
福伯自知失职,跪在地上:“是小的疏忽了!”
“刺客现今在何处?”
“还……还没有抓到,已经命人各处搜寻了,势必在天亮前找出来!”
“混账!”成坚大怒,沉声喝道,“伤了人还在府邸来去自如,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凉风袭来,吹得寇眉生打了个喷嚏,正有点昏昏欲睡的时候,寂静的夜空下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
她微微一愣,转过头下意识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天空湛蓝,成片的拒霜花压得枝丫都弯了下去,直往地面垂着。
帐幔飘飘荡荡,送来凉风。
丫鬟笑道:“姑娘,世子这几天来来去去,费心费力的,奴婢们看了都感动,从没见他对谁这么好过呢。”
本是一句想引她说话的戏谑,寇眉生却翘腿坐在窗子边,手托着半边脸颊,望着窗外满树繁英发呆。日光暖洋洋地照着花木,一片静好。
她只觉头晕脑胀,身上也是酸软无力的,多半是因为昨夜没睡安稳。
也不晓得府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人声嚷嚷,搞得动静这么大。
丫鬟又说:“这个季节,外面的花还能开得这么好,可不多见,姑娘要不要出去看看?”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出去逛逛身上不会少一两肉。寇眉生拍拍屁股,往外走去。
几个家丁见了她,急忙停下手上的活行了礼,齐齐站好,极为恭敬地唤了声“姑娘”。
寇眉生倒因为他们这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愕然了一下,随口问道:“世子府来了什么客人吗,我怎么听见前面很热闹啊?”
家丁们互相对望一眼,全都战战兢兢地摇头。
寇眉生眼睛微眯,看着其中一个眼神闪烁的家丁,走向他凑近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家丁手一抖,扫帚就从指间滑落,跌到了雪地里,慌慌张张地蹲下身去拣。
脑海里倏地浮现前天夜里的场面,原来是其中一个扬言她要刺杀世子的人,也难怪见了她反应这么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心底多半是怕她逮着这事儿跟他秋后算账。
寇眉生差点笑出声,正要再开口问几句,不远处突然一阵喧闹。
一个少年匆忙跑进来,踩得满地积雪四溅,大声喝问扫雪的家丁们:“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红裙子的丫头跑过来?”
几个家丁不明所以地摇头,少年冷目一扫,见他们不知,转身急急欲走,瞥见寇眉生站在一边,又停住。
他立刻折转回来,蹙眉问:“你是谁?”
寇眉生反问:“你又是谁?”
话音未落,少年勃然大怒,一把揪住她的衣襟,涨红着脸吼道:“好哇,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行刺咱们大王,简直不要命了!”
寇眉生:“……?”
小弟弟,你爹娘没告诉你,药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的?
行刺月羌王?寇眉生诧异一瞬,瞥着他抓着衣领的手道:“先把你的手拿开。”
少年愣了愣,瞬间炸毛起来:“你说什么?!”
寇眉生俯视他,用身高优势压制,慢悠悠道:“我说,你这么抓着我不累吗?”
“阿南,住手!”一声低低的呵斥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竟看见锦帽貂裘的成允章站在大门处,面色略显不虞。
鹿皮长靴踏着积雪,留下几个深陷的脚印,他向少年招手道:“回来。”
被叫阿南的少年嘴巴一撅,像个不服管教的顽劣孩童迟迟不肯松手,得意洋洋地仰头回答:“景哥哥,我查到了,就是这女人行刺的舅父!她……”
成允章抬手咳嗽两声,语调变得重了些,沉声道:“你先过来。”
阿南皱了皱鼻头,气鼓鼓地瞪寇眉生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手,拖着步子老老实实地走到成允章身边。
恰在此时,几名灰衣家丁风风火火地赶来,见了两人急忙行礼,喘着粗气问:“世子爷,我家少爷没给您添乱罢?”
成允章淡淡一笑,脸上没有任何怒色,手搭上只到肩头高的小少年:“他给我添乱不要紧,但你们看不住他却是失职,少爷出了什么事,让我如何向他父亲交代?”
家丁们一听,齐刷刷跪下去,急切地说道:“对不起,世子爷,是奴才们没用,没有拦住少爷。”
成允章静静地听他们说完,摇了摇头,缓缓道:“罢了,你们家少爷的性子我也知道,但府上毕竟人多眼杂,不比他家里,以后留心看着点。”
得了他的允许,众人才大大地松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带自家少爷离开。
岂料少年剑眉倒竖,躲开了他们,跳到一边去,不满地嚷嚷:“景哥哥,舅父受伤了,我要跟你一起抓刺客!你瞧,这个女人也穿的红裙子,说不定她就是刺客!”
脾性温和的成允章闻言,唇边的笑容慢慢消失,看着他面色沉静地说道:“阿南,你回房去。”
口气虽是淡淡的,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命令意味。
阿南回望他片刻,见成允章看着他,神色全无半点讨价还价可以商量的意思,登时像蔫儿了的茄子,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跟着家丁往回走。出门之时,还不忘回头偷偷对寇眉生示威性地吐了下舌头。
少年前脚刚走,雅朵后脚又匆匆而来。
仿佛并未看见寇眉生在那儿,她径直走到成允章跟前,说道:“世子爷,大王让您过去一下,并且让您把眉生姑娘也一起带上。”
纷杂的脚步声从前院传来,门外的家丁探头探脑地来瞧了几次,成允章转身将走。
情况着实蹊跷,好端端的居然冒出来刺客行刺月羌王,还是在世子府。寇眉生认为,即便是刺客不会这么莽撞,况且没有理由在守卫森严的府里行刺月羌王,不禁上前一步,道:“既然如此,成景你就带着我去罢。”
她倒想看看,月羌王要搞什么花里胡哨的名堂。
成允章微微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