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眠,第二天她起了个早,想去瞧瞧那些难民的情况如何,刚跨出门槛,眼睛却瞟到旁边屋檐下的连琮。
院里的金银花开得正盛,眼中似有片片落瓣飘过,他对她招了下手:“过来帮个忙。”
寇眉生以为帮什么忙,居然是给他洗头???
她心里是拒绝的,可是手上还是老老实实地做该做的活。谁叫她名义上是他的贴身宫女,宫女不就是拿来伺候人的吗?
夏日乍雨乍晴,隔日的阳光扯开了云朵,投下金子般耀眼的光芒。枝叶在风中飘摇,和屋前的两人一起,被映作活动着的剪影。
连琮微弯着腰,发垂在水盆中。寇眉生低头,将水一勺一勺地淋到他的发上,轻轻地揉搓。他却一会儿说力道不够,一会儿又嫌没洗干净,絮絮叨叨,弄得她差点直接把瓢砸到他后脑勺上。
她觉得他就是在存心折腾她。
一刻钟后,寇眉生握着他的头发,手势轻缓地替他一点点梳顺,用小冠束好,听到他低声说:“疫情差不多控制下来了,大家的精神在逐渐恢复,病症也平稳了。”
她一阵欣慰,突然问:“我听住持说庵里的食物短缺,恐怕不够难民吃的。”
连琮道:“这件事我会让底下的人办,你还是先顾着你自己,一醒来就考虑这些,脑子不疼?”
平日起居,不管洗漱穿衣,连琮习惯自己动手,很少让谁伺候。今天被伺候,却是个完全不会伺候人的人。
等她梳完头发,绾好发,刚洗了的头发却又乱七八糟了。
寇眉生看着自己的“杰作”,不但不感到抱歉,反而肆无忌惮地笑着说:“你就这样出门好了,让封大哥他们看看皇帝就算造型不好,还是照样英明神武。”
连琮看着镜子里自己被折腾得奇怪的头发,道:“我怎么惹到你了?”
他抬手,想将被她弄得一团乱的头发解散。
寇眉生一把捉住他的胳膊,还嫌不够添乱似的:“不要解开,那是我好不容易给你梳的!”
连琮不理她,重新绾起发。
见反对无效,她又干脆掬起几缕自己的头发,再拉过他的一圈圈缠在一块儿。
连琮按住她乱动的手,意味不明道:“好啊,为了表达我的谢意,我也送你一个回礼。”
寇眉生一脸狐疑地望着他。
接着,她的下巴被连琮用手指抬起,她尚在疑惑,他的头已经低下来,唇在她的嘴角轻轻啄了下。好像嫌不够,最后又在她的眉间落了个吻,他才蓦地停下来。
寇眉生眼神放空,好像没反应过来,虽然她以前总幻想着他对她做没羞没臊的事儿,但他真的做了,她倒觉得不大真实,也不是他的风格。
连琮松手打开两人缠着的发丝,见她呆怔的模样,笑道:“昨晚你守夜守得晚没睡多久,再去安心睡会儿。”
寇眉生这时方感到脸颊连着嘴唇都跟被火烤了一样慢慢烫起来,她居然不知不觉再次给他占了便宜?!
连琮理好衣服,似笑非笑地在她头上敲了一记,向外行去。
寇眉生心肝脾肺肾都起火,王八蛋,又耍无赖!
微风阵阵,房内,明媚的日光铺了一地,偶尔几片落花轻旋着飘进来。
不知是否是灾民们听说了消息,陆陆续续赶到建福庵来。尼姑们还没歇息好,又开始忙碌。
不光她们清楚,寇眉生和连琮也心知肚明,灾民一旦流离失所,没有安顿的地方,引起其他问题就难办了。在能够控制前,不能让事态更严重。若是长期得不到治疗和填不饱肚子,灾民很可能趁乱起义。
起义是其次,就怕被有心人煽动,直接愈演愈烈,变成烧杀抢掠这样更大的暴动。
四五天过去,疫情虽然暂时得以延缓,但庵里的大米在大批涌来的灾民后很快短缺,封白不得不再次带人到附近的城镇购买。
因为及时补给了药材,在大家的努力下,疫情终于得到彻底控制,没有继续蔓延,也没有让走投无路的灾民暴动。而得了霍乱的病人在按时服药两三天后,慢慢恢复。
忙碌这样长时间,众人都露出了劫后余生的欢喜表情。
寇眉生这几天也没吃好睡好,整个人瘦了一圈,颇有点弱不禁风的姿态。她此刻终于体会到当一个大夫是多么不容易,多么伟大的职业了,更别提当免费劳动力,只看病不收钱。
成允章真的是个神仙。
她算是佩服了,这哪里是普通人能达到的高度。
夜色笼罩,烛火被风吹得摇来晃去。
庵里一片寂静,墙头有道黑影子爬上来,随即翻墙跳下来,蹑手蹑脚摸进了房间。
寇眉生正睡得香,忽然莫名其妙醒过来,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站在床边的黑影子,她想也没想抓起枕头就扔过去。
黑影子接住枕头,刻意压低声音道:“公主,我不是来杀你的。”
“你是谁?”她警惕地问。
这么偷偷摸摸溜进她的屋里,而且没有引起外面的人注意,想来身手不会差。
那人丢下枕头道:“我是来转达肖将军的要给公主的一件东西和几句话。”
肖叔叔?寇眉生疑窦更甚。肖毅这时候不该是在与月羌交战吗,怎么知道她在什么地方?除非他一直派人暗中看着她,否则不可能知道她的行踪。
她没有开口,只是盯着黑影。
那人朝她抛过来一件东西,道:“这种药放在水里无色无味,服用几天就能让人浑身无力,完全失去知觉,就算查,也查不到什么。”
寇眉生捡起来,看了眼。
说白了,这玩意儿可能是让人半身不遂或者提前成为老年痴呆的。
“肖将军说,只要皇帝远离金陵,就是公主报仇的好机会,望公主切莫放弃。”
“你们的目的不是要他直接死?”
她不明白,既然要杀连琮,为什么不利索点,还要留着他一条命。
那人沉默片刻,说:“肖将军当然有更长远的打算,他唯一担心的是公主狠不下心。”
寇眉生把药攥进手心,有些迟疑。
她寻思,让连琮半死不活这招够缺德的。但是,她好像没有什么立场反对这个提议。
国仇家恨怎能忘,怎敢忘。
黑影迟迟等不着她的回复,正要开口,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微弱的脚步声,他连忙破窗遁走。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口,有人敲门问:“你睡了吗?”
寇眉生眼皮子一抽,说曹操曹操到,连琮早不来晚不来,竟这时候来找她。
她把药塞到枕头底下,起床拉开门,打了个哈欠:“大半夜的,就不能好好睡个觉?”
“睡不着,”连琮道,“你要是不困,就陪我说说话。”
寇眉生左右看看:“我们两个站在这儿说话,怕是打扰别人。”
连琮思忖了下,先转身提步往前:“出去走走。”
寇眉生一愣。
走出建福庵,他们沿着低矮的山谷慢慢行去。二人一前一后空气里似乎弥漫着泥土与草叶的芳香。
月明星稀,朵朵雪白的小花静静在风中摇曳,如同无数柳絮摇摇晃晃地飘向半空。
蒲公英,她好久没看见了!
连琮拉起她的手,坐到一边的草坡坐下。
柔软的毛球像小精灵似的肆意飞扬,感染得人也心生温柔。
她突然做了个孩子气的举动,摘了几个蒲公英,呼地一下吹到他脸上,连琮不防,吸进了几缕小绒毛,鼻子痒痒的就连打了两个喷嚏。
寇眉生哈哈哈笑,指了指他的鼻尖。
连琮见她笑得没心没肺得逞的模样,也不恼,只抹掉小绒毛,笑看着她。
“你不玩?”她问。
满天星辉倒映在眼里,映得他目光朗朗。他摇头,又摘了个蒲公英给她。
寇眉生深吸口气,将蒲公英放在嘴唇前,用力一吹,登时散出数把小伞飘进风里。有的来回游荡,有的越飞越高,有的悠悠坠向大地。
他继续递给她,她再一吹,又是一簇簇。
随着她越吹越多,周围全都是缭乱的飞絮,整座山坡犹如下起了洁白的雪。
一片静谧中,只有皎洁的月光温柔地照耀着人世万物。
仿佛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寇眉生却忽然感到不大对劲,因为她眼角余光瞥见背后有人影在敏捷靠近。
连琮好像也觉察到了,所以在对方举起胳膊的一刹那,迅速地转过去用扇子挡住了劈下来的手,生生把那人势如破竹的气势给震住。
你只是半夜睡不着出来好心带我闲逛的?我信了你的鬼话!寇眉生几乎在同时跳到一边去,脱离两人战斗范围。她这细胳膊个腿儿的,还是不要随便掺和的好。
比起担心连琮被毒打,她更担心自己遭到误伤。
当个皇帝也挺不容易的,时时刻刻得提防着有人暗算自己。
可是她在一旁观战片刻,看这个刺客的身形有些眼熟,回想一下,不就是刚刚在她房里的那位吗?这么快沉不住气,等不及对连琮下手了?怕是因为没有得到答案,担心她失约所以干脆自己先下手为强?
不管哪一种,寇眉生琢磨来琢磨去今晚这件事都觉得古怪。她本来对连琮放着朝廷大小事务不管,亲自赈灾便心存疑惑,好像是特意奔着个乱糟糟的地方去。
她尚且没有完全理清楚二者之间的关联,封白已经不知道打哪里钻出来的,跟刺客火拼起来,连琮得以脱身出来。
多么熟悉的画面。
电光火石间,寇眉生回想起在乌桓代古城的遭遇。
了解了,又是一个老套路,利用她这个幌子吸引心怀不轨的人自己暴露自己。这套路简直屡试不爽,看来要杀连琮的人肯定不是同一批人,否则不会在一个坑里栽两次。
事实上,连琮这次来涿郡的确是故意少带侍卫透出可趁之机的。先前由于玉娆被杀一事牵引出宫里存在月羌奸细制造混乱,他就是想漏破绽引人露面。
一路以来,其实有很多下手的机会,但对方都没有动作。灾民也差不多得到妥善安置,他以为这一趟或许是白来了,已经准备启程回宫处理水患后续事宜,没想到在最后时刻这人终究跳出来。
封白毕竟是内侍数一数二的高手,几个回合后抓住对手弱点一举擒获。刺客想要自杀没能成功,被押回了庵里。
连琮不想再浪费时间,也熟谙刺客既然有胆子对他不轨,绝不肯轻易交代的道理。比起忍受身体上的疼痛,心里某些东西才是最脆弱的。
果然,在他软硬兼施的几番攻势下,刺客说出自己不是月羌的人,而是忠于从前大周的暗卫,上次杀玉娆嫁祸寇眉生的事情也是他所为。
这倒是让连琮略有点意外。
当年周国灭亡,有一小部分侍卫投诚,连决明曾把他们调到金陵巡城,后来人员如何变动没有再过多注意,想来这人是不知不觉混进了皇宫。
可他既然效忠前朝,何以要嫁祸寇眉生?除非他知道连琮不会惩罚寇眉生,不然这种做法实在自相矛盾。连琮认为他没有完全吐露实情,背后肯定有指使者,而指使者是否又是他认为的那个人,有待证实。
相对连琮心里有七八分谱,寇眉生就是十成十肯定这幕后黑手是肖毅了。
回宫当天,寇眉生便写了封信,托人送给肖毅,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皇帝已经对他起疑了。不料肖毅回信承认他是指使过人离间皇帝和大将军,但没想到那人急功近利用了这种手段。
欣慰的是,肖毅定是与她心有灵犀,听到了她心里的呼唤,所以比起去年寄给她的那几封狗爬字的信,这一封着实大有进步,至少不必让她看得费劲。
刺客一条道走到黑,却是行为草率坑了自己。
好在他嘴巴够严实有底线,最后关头补救了一下,死也没供出肖毅的名字。
涿郡的新太守到任后,新官上任三把火,按照皇帝的旨意又是发钱粮,又是去现场勘察了一遍,兢兢业业,终于平息民间怒火,挽救了朝廷在百姓眼里濒临破灭的形象,甚至听到几耳朵走肾马屁。
完美。
而寇眉生从这趟行程回来,却是心情复杂。那刺客给的药没被她扔掉,藏到了隐秘的地方。她思索起一个问题,到底下药,还是不下药?
她翻来覆去地思考,直到夏天匆匆而过,初秋的第一片叶子黄了也没得出个结论。
寇眉生惆怅。最后想想,大概是自己不想脏了自己的手罢,只愿看天降一个现世报到连琮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