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染的月光将他的轮廓变得柔和,为他本来白净的面孔染了几分脱俗气。
他原来生的这般好看。
浮生有一阵时间极其讨厌他,少年人的情绪总是来得莫名其妙,或许仅仅是因为他老是板着一张棺材脸,又或者是那次他好心办坏事,要拿箭去射大豪。可偏偏,每次遇到事情时,总是他出现在自己身边,他会因为自己做的事情生气,却从没有大声斥责过她。浮生总觉得自己耽误了他,想让他去过属于他自己的生活,可又那么依赖他,甚至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薛上,她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薛上的眼神发幽,他的瞳孔很黑,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墨沼泽,仿佛只要她一伸脚,就会陷进去。
“其实……也没有。”浮生硬生生被他看怵了,但是嘴上依旧倔强道:“如果你想留下来,那就留下来吧。”
薛上收回了视线,以沉默来鄙视她。
浮生自觉尴尬,厚脸皮的去戳他的嘴角:“你说你天天板着一张棺材脸,以后谁家的姑娘敢嫁给你?笑一个,也不知道温柔温柔。”
薛上被她弄得疼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没好气道:“既然是温柔,自然是只能给心爱的人看的。”
他的手心有着淡淡的暖意,像是触电一样,浮生面上一红,喃喃道:“放开我,疼。”
薛上对她从来就没有下过重力气,又何来的疼,她不过是心底有些失落,他的温柔只给他心爱之人,言下之意,她并不是他的心爱之人。
心里没由来的失落。
可是为什么会失落?
难不成她喜欢上他了么?
“你怎么了。”薛上松了手,见浮生脸上的红晕还不退,手自然而然的覆上她的额头:“脸这么烫,是不是受寒了。”
这次是真的电闪雷鸣了。浮生猛地从地上窜了起来,退避三舍,干笑道:“时候不早了,我得睡一会,不然明早就真的起不来了,呵呵……”真的是连滚带爬,一溜烟的滚回了屋里。
心“咚咚”跳个没完。
小和尚酒足饭饱又睡了一觉,第二天起床红光满面,走路都带蹦子,麻溜的起床出去买了几油纸袋包子,又一人端了一碗糙米粥,吸溜溜的喝下肚才发现今早的浮生有点不对劲。
顶着两个到下巴的大黑眼圈,目光虚无,没有焦点,拿勺子喂自己一口稀饭结果全漏到坐在她脚旁的大豪头上去了。
有鬼。
小和尚吞了嘴里最后一口包子,一巴掌拍在浮生头上:“想什么呢?还救不救人了,真打算让小和尚我被那李家老头乱棍打死啊?”
浮生:“还不如打死。”
“我……!”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薛上开口道:“快说说吧,怎么救。”
小和尚欺软怕硬,将自己一直带着的佛珠给拿了出来放在桌上——那日看起来平凡无奇的木佛珠今日竟淡成了黄木色。
和尚说自己有两宝,破洞袈裟能收妖为一宝,探妖测鬼的玄灵佛珠为二宝。
小和尚有些沾沾自喜,原来昨日他听了李家老爷说了来龙去脉后便将佛珠拿了出来,发现佛珠几近透明,当即就断定掳走傻少爷的人绝非那小金妖。玄灵佛珠乃灵器,遇大妖则近黑,遇小妖则近浅。
既然不是那小金妖,小和尚也没了后顾之忧,吩咐两人带好自己的武器随他往西走——越是往西,那佛珠的颜色越浅。
平日里浮生同薛上只当小和尚爱吹牛,是个空口骗银子的假和尚,只当那佛珠不知是使了什么技法,但如今已经被逼上了梁山,就算前面是猛虎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更何况小和尚虽然没什么真本事,但是薛上的武艺还是不错的。
薛上听小和尚的话掂量了一下,提了自己常用的剑,浮生的功夫最多算是个三脚猫,除了唬人最多也就能唬到自己,想了半天,提了他爹送她的那把拂尘,装模作样的跟了上去。边尤的西边靠近滇西,也越发的荒凉,脚下的土地呈现一种灰黄,不远处还有一座座冒着小尖头的荒山。
说是山,倒不如更像几个几米高的坟头,四周长满了枯黄的稻草,乍看之下像是个乱葬岗。小和尚摸了摸自己手里的佛珠,那佛珠的颜色已经几近透明,放在手里好似流动的水珠,晶莹剔透。
“就这了。”小和尚踩了踩脚下的地,蹲下来听地里的动静。
浮生环顾四周,她肉眼凡胎,实在看不出这里除了比别的地方有些荒凉,其余的还有哪些古怪。心里存了满肚子的疑问,刚要回头同小和尚再确定一遍,却猛然发现,她原先站的那地儿,不仅是小和尚,就连薛上也没了。
背上一阵鸡皮疙瘩爬过。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那两人就没了身影?
“薛上……?”浮生喉咙都变得干涩起来,心中想着:若是这时候小和尚能跳出来笑她胆子小,这不过是薛上和他跟她开的一个玩笑她就原谅他们。不仅原谅,等回去了后还帮他俩锤肩捏腿,当他俩是大爷伺候!
保证再也不和小和尚斗嘴了!
快出来啊!浮生心中默念,仿佛吞了死苍蝇。只可惜,小和尚没有如她所想的跳出来。不仅如此,她的周围还起了一阵妖风。
这阵风来的蹊跷,像是长在了她的脚边,莫名的掀起一阵黄沙,阴森森的将她裹住,任凭她怎么努力,也动不了。
——“小公子,如花郎,奴家等你多时啦。”
伴随着一股浓腻奇异的香味,浮生只觉得脚下一空,渐渐失去了意识。
像是重新回到了在皇城的日子。
她站在镜湖凉亭里,锦文围在她的身边唤她阿姊,一双蒙了水雾似的眼睛看着她,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但也只是须臾,她刚伸了手,锦文的身影就仿佛一阵风一样刮走了。
“浮生。”
浮生回了头,正对上薛上那张冷冰冰的脸。
薛上眉眼凌厉,一身玄衣立在庭中,身形颀长,身周拢着一股漠然,他像是在嗔怪她,开口责问道:“你还忘不了锦文?”
浮生一头雾水,下意识的否认:“你误会了,我……”
浮生心下一顿,她解释什么呢?她为什么要解释?就算她解释了,他又在乎吗?
薛上见她不解释,还以为她已经默认,当即冷哼一声甩了袖子作势要走,浮生拔脚要去追,没想到走在前面的人脚步一停,脑袋瓜子敦敦实实的撞在了他的后背上。浮生吃痛“嘶”了一声,抬头看到那本来背对自己的人不知何时转了过来。
“我生来父亲就死了,母亲日夜念着他,不是缠绵病榻就是将自己锁在祠堂里,带我的嬷嬷不让我靠近她,我就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戳祠堂的窗户纸看,看着母亲抱着父亲的牌位哭得肝肠寸断。当时我就在想,母亲不爱我,她只爱父亲一人。等到后来有一天,她将我叫到她的床头,我从未见过她那样的笑容,她给了我好多松子糖,那些糖吃到嘴里特别甜,我以为她终于想开了,我特别欢喜,围在她的身边转了好几圈,还约定明天继续来,直到天黑了才许嬷嬷带我走,等我第二天再去的时候,她就死了,一条三尺白绫上吊自缢了……你说她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薛简将军一生戎马战场,战果无数,更被后世誉为“战神”。相传早年曾在无色山学艺,夫人是他师傅之女,两人一见钟情,伉俪情深,哪怕后来立下战功君主赏赐他百名美姬,他也只领了功回府再默默遣散了去,痴情将军一度被后人传为佳话,浮生也有所耳闻。
若不是心中有薛上的话,或许在听闻薛简死讯的时候就追随亡夫的脚步去了吧。
父母的爱情光芒太甚,以至于说客忘却了那个面对母亲尸体而瑟瑟发抖的孩子。
“从那以后,我便发誓再也不对旁人表现出真心,直到我遇见了你……”薛上的手轻轻拂过浮生松软的发顶,表情痛苦:“我以为你会同她有些不同,只要我对你好,我一直在你身边,你就能爱上我,我不求你如我爱你一般的爱我,我只是想让你回头看看我,或许等到哪天,你就会爱上我了……”
浮生心中不亚于飘过一朵雷云。
那朵雷云先是五雷轰顶将她打成了一只糊家雀,又轻飘飘的下起了软绵绵的细雨珠子,在她的心田孜孜不倦的浇了好一会儿,等到她那荒山似的贫瘠心田终于冒出了一朵小白花时,那雷云又退了去,换成了一个红艳艳的大太阳。
太刺激了!
薛上竟然喜欢她!
心中知道自己应该好好安慰他,可实在没忍住,浮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双手捧着脸,喜得情不自禁,就差在地上蹦蹦了。
“你……”浮生双手捏成小拳头轻轻的打上薛上的胸膛,半天撂二饼,憋了一句:“其实,我可能也……喜欢你。”
她过去的人生中从未有人告诉她喜欢是什么滋味,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喜欢上谁,但是她却能感受到,薛上于她而言,是不一般的。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宫中藏书何其的多,她去找些经文时也会翻到些有关情爱的话本子,按着这样的剧情,接下来应该就是要拉拉小手,亲亲小嘴了。浮生一颗心上窜下跳,在胸腔里蹦跶的不行,手心也微微渗出了汗,情不自禁的闭上了眼睛——
“呸呸呸!又是一个死断袖!”
浮生一惊,眼前的薛上不知何时变成了一个穿红戴绿的妇人,妇人头上别了一朵拳头大的红花,面上涂了厚厚的一层脂粉,两个大腮帮子上还画了坨明艳艳的劣质胭脂,口水翻飞的厚嘴唇子上有一颗晃眼的媒婆痣,一根长毛正顺着那颗痣上拖了下来。
好端端的俊俏男儿变成了一个艳俗的老女人,浮生大吃一惊,失声尖叫,却被老女人猛地一推,像是跌入了镜湖里,掀起一阵波澜,再一睁眼,哪还有什么镜湖、薛上,她像是一只被人五花大绑的粽子,睡在一处山洞里。
定是落入哪只妖怪的陷阱里去了!
浮生心中叫苦不迭,自己简直是个猪脑子,就薛上那不沾七情六欲的死样子,怎可能突然和她来个激情告白!
自己简直是头猪啊!
“你醒了?”
薛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浮生睡在地上仰头一看——薛上正一脸冷漠的看着她。
“薛上?!”浮生又惊又喜,将先前梦里的事情暂时往脑后一抛,蠕动着爬到薛上的身边,却发现他也被绑成了一个大粽子,心中一阵气馁。
“你是做了什么梦,笑得那么猥琐,又撅嘴又摔腿的。”
薛上在梦中说的话不由自主的浮现在脑中,浮生心虚的咽了口口水,岔开话题道:“这什么妖怪,这么厉害。”
“小和尚说不像是妖怪,这里原先是一处乱坟岗,玄灵佛珠又没有探出来什么,可能是有怨念的灵体修炼得了道法炼成了精怪。”
“那小和尚呢?”浮生问。
薛上淡然:“那女鬼嫌他长得太丑,便将他拖走了,现在不知道如何了。”
……
还是个好色的女鬼。
浮生拼命挪了身子,好不容易挪到了薛上的身边,本想一个鲤鱼打挺跟他坐的近一些,却没注意使错了力气,一头撞上了薛上的下巴,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赘肉,线条明朗的好看,这一撞不仅浮生吃了疼,薛上脸上也难掩愠怒,咬牙切齿的盯着她:“你要干什么!”
浮生被一瞪瞬间缩了脖子:“我怕你再消失了,想挨着你近一些。”
她是真的怕了。
她就是一个纸老虎,胆子小的很,如果真没了薛上,她还不知道哪哭鼻子去。
看她畏缩的胆小样,薛上的口气忍不住也软了几分,他不着痕迹的浮生身边挪了几分,闷闷的说道:“我不走,我哪都不去。”
薛上说的话总是让人有种信服力,浮生真心觉得,哪怕有一天薛上吹牛逼说要去天上将星星摘下来她也信,她就是他最盲目的信徒,靠在他身边总会莫名的安心。想到刚刚梦中女鬼化成薛上说的一番话,浮生又开口道:“薛上。”
薛上:“嗯。”
“当年你娘走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很难过?”
本以为他会嫌自己多管闲事,又或是干脆闭口不答,没想到薛上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道:“很难过。”
他自出生起就仿佛是一个傀儡,照顾他的人只管他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穿暖,今日的功课有没有温习,而外面的人则用一种打量他的眼神去看他,等着看他如何将这没了主心骨的将军府再度撑起来,父亲的威名,母亲的避世,无形之中成了一根根藤条紧密搭建,将他围在牢笼里。
却没人问他想不想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