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乾•雪落江南
这是一个幻境。
陈乾这么告诉自己，于是，眼前这一切有关父亲疯狂屠戮的景象，一切的满目猩红惨状，都是幻境捏造的假象。
是他的记忆里最畏惧的那一部分。
每一次，每一次看到那片雪竹林，总是在不断地提醒他这些东西，所以他不愿意回道门。
可是为什么，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躲进柜子里，在那片猩红的恐怖背景板下，任由最深的阴冷感刺痛着感官，瑟瑟发抖着不敢出声。
就像是，当年一样。
他其实早早就知道，他那有着深绿色双眼的父亲是道门不允许被存在的“孽种”，正如他知道所有人讳莫如深的那个关在囚室顶层的慈祥金发老人，是他的亲奶奶。
可他不能说。
他是“脱离了魔女影响”的“好孩子”，一头黑发顺直如墨，眼睛也是近乎墨色的。他从小扮演的角色太过乖巧懂事，不允许他开口，更何况是“明明都是修行，体系不一样就是坏的这种判定，不觉得过于草率了吗”这种逆反的真实想法。
他知道的，他都知道。他奶奶原本该是备受尊重的生命圣女，是所有人都要顶礼膜拜的神祇代言人。
只不过是，信仰不同而已。
可是。
他最终忍不住开口说的，依然只能是：“那个人可以救人，在囚禁她之前，至少也要物尽其用吧。”
结果自然是被拒绝。
他们不信他，或者说，不信那个魔女的后代。
于是那时候，当他的父亲在发狂屠戮的时候，也同样没有人注意到阁楼顶层的囚犯在全屋唯一的小窗前哭得狼狈不堪，从沙哑的喉咙里疯狂反复地喊出破碎的句子：“我能救他！求求你们，让我去救他……求求你们。”
双手在窗沿上抓得血肉模糊。
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奶奶是哪一年走的。他只知道，奶奶走后，被埋在掌门屋后的那片竹林，第二年，那里长成了一片素银的雪竹林。
长辈们无不变色惊惧，直到、直到他们从藏书阁的密室里，翻出老祖宗留下的记载——雪竹，是极浓厚纯粹生气的直接凝聚，是极其稀有的珍宝。雪竹全株可入药，亦可直接提取其中含有的生气修炼救人。
这才零零星星地有人想起，他们埋葬的那一个，是异族的生命圣女。
可是谁又会在意呢？
好像自从父亲被当做入魔处刑之后，他就再也看不见她了。而也正是那一年，爷爷才被人从囚室放出来。
他永远都记得，那个一辈子沉稳而不动声色的长者，在得知奶奶和父亲已经被处刑的时候，那张微微颤动的脸上那撼动的哀恸神情。
这么多年，他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有过那样的神情。
就像是唯一的信徒，失去了他所信仰的光明。
他都看着啊。
他知道诸如此类的幻境，不过是引心魔来让迷途者身陷其中。
所以，他也知道，他的心魔是——
符咒落下，那个即便是到了生命尽头，也还在无声哽咽的老人，终于断了气。
在过往的无数日夜里，她哭得那样用力，那样绝望。这一次，就算是他亲自动手，让她解脱了吧。
陈乾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有一声，声音极低，带着深切的黑暗与绝望，却又是那样的字字明晰，字字，如散落坠地的珠玉，碎了一地清脆——
“奶奶。”
话音刚落，她好像是在意识消散前听到了这么一声似得，身体就这样软倒下去。可是那泪痕未干的脸上，也带了一丝或是欣慰或是感慨的笑意了。
她昆山岫玉似得绿眼睛早已因为长久的泪水而浑浊不堪，可是这一刻，看着她闭了眼安然地倒去，陈乾却突然意识到，他奶奶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是个美人。
那可是，崇高到与教皇比肩的，生命圣女啊。
视线里，那个苍老褶皱的轮廓渐渐模糊……陈乾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景色渐渐自混沌到聚焦清楚——H市，X湖湖底。
他依然在一片暗调的湖底，周遭，是错乱的残荷枝干。
林小巧•偏执忏悔
要笑，快站起来！
赶紧摇尾巴，耳朵也可以耸起来呀！
“别打了，别打我妈妈……呜呜。”
一次又一次，林小巧被凶狠的大掌粗暴地拍到地上，脸和身体都痛的要命。
她不敢躺着，也不可以反抗。
于是每一次，她都颤抖着站立起来，哭号呼喊，企图能有一点作用。林小巧想，她应该是很习惯这一系列的事情的，应该是，感觉不到疼了才对的。
可为什么，林小巧看着自己发颤的小爪子，突然觉得揪心的痛。
那个梦，难道是真的不成？
温柔的老板，有趣的同事……那些，不是她做的一场梦吗？
狼人是一种高等生物，却极少群居。
一般而言，狼人除了个别伴侣会住在一起之外，如有新成员，会狠心地在其十岁时就放其自力更生。随着奇幻界自治管理条例的日益成熟，狼人也走到了人群中，随意伤害会被判罪抓走，得需要工作挣钱来维持生活。
可是为什么，没有人来抓这群令人作呕的败类。
妈妈为什么不反抗呢？她看着这些人的动作，眼睛可以分解的慢动作，她不相信妈妈无力将这群坏人打死。
可是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妈妈只是瞥过头，语调缓慢而悲伤：“小巧，不要打他们，客人也许不会怎样，可是这家店……”
话语声断断续续的，她却大概明了了，这家店的店主竟然是一个高等的狼人贵族。在狼人的体系中，平民的力量再强大，也不可能比得过贵族，这是血统的原因。
她忍不住了，终于。
那一天，她吼叫着从地上弹跳起来，疯了似的还击。
却最终只得到了母亲悲伤的神情：“小巧你走吧。”
她没有妈妈，也没有家了。
林小巧混混沌沌，跌跌撞撞地逃亡。
可是没有跑出几步，眼前就一片漆黑，然后，粗鲁的辱骂声，凶狠的巴掌……她，怎么又回到了这里？
逃不掉。
一种绝望的黑暗笼罩了她。原来她活该永远在这噩梦之间轮回反复，无法逃脱吗？
她开始不断地尝试，或是带着母亲逃跑，或是直接对抗店主……
几次之后，林小巧反而愈发冷静下来，只是那种冷静的代价是消弭掉她原有的活泼天真。她有些近乎偏执地开始迷信那个温暖的美梦，又或许，如果连那个梦都没有的话，她真的会崩溃。
她会在没有星光月明的黑夜里，和母亲絮絮叨叨地描述一个工作室，那里的老板比她见过的所有人加起来都好看，所有人，都温柔得像天使一样。
“那就是我将来工作的地方。”林小巧这么说，却只是引得母亲的泪水。
林小巧懂得了，乖巧了，于是也学会了缄默了。
那个曾经勇敢美丽的少妇早已被岁月磋磨得没了棱角，可是林小巧却没有任何资格去责怪她。就算全世界都可以责怪这个人，她也不可以。
那是，她的母亲啊。
林小巧想，从头到尾，她责怪的人，恨的人，只有落荒而逃的自己。
所以，不应该逃开惩罚的人，也是自己吧。
想通了这一点，林小巧终于对着自己的胸口狠狠来了一爪子，血液四溅。下一秒，她突然明白那些自杀的人为什么会失败，因为实在是太痛了，痛的没有力气再继续下去。
可是林小巧终究是坚定而坦率的。
照她那甚至该说是没心没肺的想法，就算是失败了，也好歹排除了一种错误的逃离办法呢。她啊，可是坚信着，那个美梦的真实性呢。
最后一秒，她居然觉得有些遗憾，没有力气低头去看自己的心，是什么颜色的。
……
“小巧，小巧？”
有谁，在用她熟悉的声音念她的名字。可是她眼皮好沉，迷迷糊糊的，啊，到底是谁，就不能让她再睡一会吗？
“小巧，醒过来，明天的晚饭就有香煎牛仔骨。”时候是看她有了细微的反应，那个声音抓住她的弱点再度开口催促。
！林小巧的意识很没骨气地开始挣扎了。
“快一点，否则的话，别怪我吃夜宵烤肉不叫你哦。”要命，这到底是谁，怎么这么了解她的死穴？
林小巧瞬间瞠目，从地上一跃而起。
“呃，陈乾……老板？”她有点恍惚了，然后看了四周一圈，突然就欢腾地一个加速跑飞扑过去，啪嗒一下给了一个大熊抱，“嗷呜，我就知道，呜呜，我就知道你是真的。”
小姑娘的情绪简直是大起大落，分分钟哭得稀里哗啦的，宣泄着最真切的情绪。
坦率得令人羡慕。
陈乾也很难过，但他太清楚自己并不习惯这种热烈而直接的表达方式。而现在，他却发现自己堆积作重压的情绪，从面前这个小家伙的眼泪里，一点点宣泄。
也许，这正是最初，他捡了她的原因吧。
不过现在。
“小巧，别哭了。”
陈乾还是收紧手臂，揉了揉扑到他胸前的那软乎乎的毛绒耳朵，用甚至该说是诱哄的语调，哄着那个代替他哭泣的小姑娘。
“塞西尔已经找到我们了，天就要亮了，我们必须争取在天亮之前发现目标。”
语末，嗓音已经是凝重的认真。他手上的伤口裂开了许久，已经痛得有些麻木掉。现在最重要的，果然还是时间。
塞西尔清醒而冷静地快步走来，陈乾在那一瞬间，竟觉得他此刻的气质有些像是初来的简述，那么锐利。不过相较之下，简述的冷静漠然更偏学院禁欲的清冷，而塞西尔此刻的模样更偏向于邪肆华丽就是了。
他的伪装已然褪尽，银白的卷发与泛着荧光的血色瞳孔即便是在水下，也闪烁着神秘的危险感。
这是一个吸血鬼。
陈乾再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明确地体会到这一点。
虽然这个身影容貌看起来帅气冷漠的家伙其实是个开口跪，他一开口，瞬间把新改的印象全数掉回原来那个三好学生热心市民。
“老板，小巧，我在这里！”只见那个容貌冷帅的少年操着一口乖巧小奶音，冲他们俩作胜利式的挥手。
……这违和感，简直不忍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