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瞥了一眼亮着灯的晚自习室，往反方向走去。
学校的初中部并不是寄宿制，但经过特别申请的话，也可以像是高中部一样住在学校里。和高中部不同的是，初中部的寄宿生非常少，甚至不足20人。再往前几个月的上个学期，寄宿生少得两只手数得过来，学校都懒得给她们安排晚自习，只是叮嘱班上的老师如果晚下班的话顺带去看看自己班上的寄宿生。
直到这学期，寄宿生超过了10人，学校才开始给她们安排每天值班的老师带着她们上晚自习。话虽如此，其实大多数时候不过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师坐在那里干自己的事，并不会理她们在干什么。少女对于这种事情相当无感，常常翘掉晚自习在其他教室里看书画画。
今天她也不想上晚自习，于是一个人在教室里画画。临摹漫画上好看的封面，这是她最近才有的兴趣。虽然从来没有系统地学过，但她在这方面天赋似乎不赖，总能够画得有八九分相似。画得越来越好，她的兴致也越来越高，甚至上课时也会想着该画些什么。
然而画到一半，旁边就传来敲门声。
“唐、唐婉，晚自习马上要开始了。你不过去吗？”细弱蚊鸣的声音在她后方响起，她不回头都知道是谁。虽然和这家伙没说过几句话，但她在自己眼前晃荡了实在是太多次了。
“不去。反正考试考得好班主任就会开心，没有人会说什么的。而且今天不是小金那家伙看晚自修吗？她不会生气的。”
“小金？”怯懦的少女吃了一惊，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教语文的金老师吧？她的确不怎么生气，但翘掉晚自习不太好吧？”
“你还真是死板。”唐婉回过头来一脸不耐烦地回道：“你倒是乖乖听话，但你看你嘴里的那些老师喜欢你吗？考不好的时候还不是一样把你骂得狗血淋头。”
女孩毫无辨识度的面容映入眼帘：整齐的刘海，细小的五官，薄薄的细框眼镜，似乎到哪都能够一捞一大把的样子。
“可是，那是我没考好……”
唐婉对于女孩唯唯诺诺的表情感到厌烦：“没考好怎么了？没考好就活该被骂被说脑子不好在别人面前丢人？被说了的话就怼回去啊？反正我每次怼得可开心了。”
“那，那是因为你每次都能考得好……”
“那你也考好不就行了？”唐婉反问道。
“不可能的……题目太难了。”女孩小声道。她忽然看到了唐婉画的漫画，那是部民工漫上的万年小学生侦探，在女生里特别有人气。
“好好看……能帮我也画一个吗？”
“不要。”唐婉想都不想。
“为，为什么？我记得你也有帮别人画过。”
“那是因为正好那时候我缺钱买新的漫画。”父母给唐婉的零花钱不多，唐婉偶尔新漫画的时候会给班上的同学画张画，有时是在衣服上，有时是在鞋子或者书包上，对方常常很乐意支付一小笔钱给唐婉。看到唐婉在衣物上画的漫画的其他同学也产生了羡慕，便也来请唐婉帮忙画，一时之间整个年级的女孩们都以有一件唐婉漫画的衣服为荣。
唐婉忽然狡黠地笑了一下：“你要是今天不去上晚自习，我就把这张给你。”
“这、这怎么可以？被妈妈知道的话……”
“是吗？那就算了呗。”唐婉无奈地摊摊手，转过身去背对她。她心里非常清楚，身后的女孩此刻肯定是万分纠结。
果然，没过多久，女孩的声音传来：“那……我今天不去上晚自习了，可以吗？”
唐婉立刻将漫画递到她面前：“行！成交！”
女孩像是捧着珍宝一样捧着那张漫画，一直盯着它看。甚至连唐婉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不用看那么久吧，就一张漫画而已。”
“不。”女孩用力摇摇头，将漫画抱在怀里：“我会好好珍惜的。”
唐婉更不好意思了，她挠挠头：“我说你啊，该不会是很少收到别人的礼物吧？”
女孩有点窘迫地低下头去：“叔叔和阿姨说，不要浪费钱在这种事情上。虽然她们常常给表姐买……”
“你爸妈呢？”唐婉微微睁大眼睛。
女孩沉默不语。
“这样啊，抱歉。”唐婉有点神色黯然，但她立刻否定道：“既然没有人买给你，自己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就行了？”
女孩抬起头来，吃惊地问道：“你的父母……也是这样吗？”
唐婉敏感地皱起眉头：“……以前不是这样的。分开之后，妈妈就不怎么理我了。”
唐婉并非看不到那个被生活的重担压着，渐渐褪去了身上光鲜衣裳的母亲的辛劳，以及她对父亲变心的怨念。她终日埋头工作，对唐婉视而不见。即使不得不一起吃饭，餐桌上也只有沉默的空气萦绕着两人。
连唐婉都能够察觉到自己身上明显的变化。她很少跟人出去玩了，也没什么朋友，连老师都觉得她性格阴暗。如果不是她每次考试成绩都很好，怕是没有人会护着她。
她一点都不想和谁呆在一起。她随心所欲，想上课睡觉就上课睡觉，想翘掉晚自习就翘掉晚自习，想翻墙出去玩就翻墙出去玩，但还是过得一点都不开心。她最喜欢的是周一，因为周一意味着一周重新开始，她又有5天都不用回到家里去面对那个女人。
唐婉等了很久。
等着有什么人能够改变眼前的局面。是谁都没有关系。只要她能够将唐婉从眼前暗无天日的生活里拉出来，就行。
可是，谁也没有出现。
在母亲的巴掌扇到唐婉脸上的时候。在和高年级的学生打架的时候。在她考试考得一塌糊涂的时候。
在每次唐婉觉得要崩溃的时候，谁都没有出现。
所以唐婉逐渐明白，别人是靠不住的。她开始习惯不向别人求助，遇到什么事情自己解决，想要什么东西自己买。被欺负了就以牙还牙，被怼了就怼回去。虽然心里的缺失感无法弥补，但唐婉的确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
“有什么了不起的嘛，这种事情。我现在也过得很好啊。”唐婉大大咧咧地，装出一副粗神经的样子。
可是这世上从来没有粗神经的人，所谓的粗神经，只是她们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只好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因为即使你哭，也没有人会帮你擦去眼泪。
女孩低下头去，显然不认同唐婉的话语。
唐婉越看她难过的表情越是看不下去，很快就火了：“都说了没什么了不起的！你要是真的那么害怕一个人，那就到我这里来！考试我会教你的！画画也会给你画！要是被别人欺负了，我来教训她！”
话刚说出去，她自己就愣住了。
自己这是怎么了？虽然是很久的同班同学，但她们话都没说过几次啊？唐婉也不明白，她只是看不下去。她只要看着眼前的女孩子哭，就像是看到了以前挨打之后一个人哭的自己。
女孩也愣住了，她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唐婉，半晌之后才点点头：“嗯……谢谢……”
唐婉扭过去头：“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这一扭头，她看到了窗外镜湖公园的灯火。那每晚都亮起的橘色灯火，光是从远方眺望着都会觉得心里一暖。
她回过头对女孩说：“来，别不开心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唐婉牵着女孩的手到围墙旁边，女孩大吃一惊：“学校外面？”私自翻墙出学校如果被发现的话，是要被公开警告的。
唐婉耸耸肩：“反正都翘掉晚自修了，不差这一件了吧？”
女孩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点头。
“我记得你叫杨海悦来着？那我就就叫你阿悦吧？你可以叫我婉儿。”
两人手牵着手，穿过被微弱的路灯灯光照耀的黑暗街道，来到镜湖公园。唐婉偶尔在教室里呆腻的时候会翻墙来这里，所以知道这边不少景致旖旎的地方。
“就在里面。”唐婉带着女孩往公园深处走，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平时总有星星点点的路人的地方都没了人影。
两人穿过一片暗绿色的葱郁，来到公园的小桥上。
“你看那个。”唐婉指指不远处的大喷泉。那是镜湖公园小有名气的音乐喷泉，中间一个喷得最高的大喷泉，四周环绕着四个喷得广的中型喷泉，底下还有八个点缀的小喷泉。远远看去十分壮观。
海悦睁大了眼睛：“好漂亮……”
唐婉却得意一笑：“这就满足啦？还没完呢？”
女孩不解地看着她，唐婉却将她的头扭过去：“好好看着！”
只见一股金色的灯光从喷泉底部亮起，逐渐蔓延到整个喷泉里。水花上泛着金色的霞光，炫目无比。那种高饱和度的金光明亮无比，仿若无边黑海里闪耀的灯塔，瞬间就将女孩征服了。但这还不是完结。金光又缓缓暗了下去，喷泉逐渐消失。正当女孩疑惑时，一股玫红色的小喷泉从地表涌出。紧接着是湛蓝色、若草色、亮紫色、浅橙色、淡黄色……十三种颜色的喷泉逐次涌出，起落有致，仿佛舞姬在大地上全力热舞。那种冲天而起的气势和满目的华光震撼住了少女，忧郁的神情总算从她眼前一扫而空。
唐婉侧眼窥探了一下女孩的表情，满意地扬起嘴角。
淡淡的人影出现在华光之中。
“谁？”唐婉警觉起来。海悦也察觉到了朝她们走来的人影，一半的身子躲在唐婉身后。
“临危不乱……比我想象中更优秀啊。”身穿鱼鳞般铠甲的男人从一片水雾中走出，但他的身体却一点都不湿。
唐婉也察觉到了异常，带着海悦一点点地往后退：“你是谁？目的是什么？”
男人扬起了嘴角：“你可以叫我洛基。我带你们去你们该去的地方。”
“我们该去的地方？”唐婉疑惑道：“我不去。你快滚吧？”
“真是干脆啊。”男人的表情一点都不落寞：“没关系。你去了之后就会接受的。我不想太费力，能乖乖跟我走吗？”
他从腰间抽出一柄带着黑火的长剑，在弥漫的水雾中燃烧不息。
“快跑！”唐婉拉着海悦风一般跑了起来。她对自己的跑步很有信心，班上的短跑成绩里，她永远都是第一名。
四周的风景在眼前飞速倒退，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快，即使不将手按在上面，唐婉都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呼吸的频率也大大加快，鼻腔和喉咙也传来灼热的感觉。汗水从额头上、脖子上、背上流出，浸透了衣衫。唐婉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拼命地跑，不知道为什么，她本能地觉得那家伙非常危险。
“该……甩掉了吧？”唐婉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男人还在自己身后慢悠悠地走着，但是距离已经缩短了一半以上。
“这怎么可能……”唐婉焦急地握紧了海悦的手，但后者已经气喘吁吁了。
“别停下！快跑！”唐婉强行拉起对方。
忽然间，唐婉眼前一黑，十多把燃烧的黑剑密密麻麻地插在她们眼前。去路被锁死了。唐婉立刻转向侧面，但眨眼之间又是十多把黑剑插在她们眼前。不一会，前后左右的退路都被完全锁死了。
唐婉试着伸手将其中一把黑剑拔出来，却立刻被它的热度给逼退。
“好烫！”唐婉看着自己微微泛红的手指，明白自己无路可逃了。
“真爱给别人添麻烦啊。”男人不满地抱怨道：“所以我才讨厌小鬼头。”他挥了一下长剑，一柄黑剑从虚空中生成，朝着唐婉的右腿刺去。
“混账。”唐婉松开海悦的手，往旁边跳开。黑剑贴着她的右腿划过，拉出一条若隐若现的血线。
“噢？还没觉醒就已经有这么好的素质了吗？”男人有点吃惊，但唐婉心里更多的是恐惧。
她捡起一颗石头，朝男人脸上砸去。
“切！”男人挥剑弹开，满脸不悦：“谁让你冒犯我的？”
男人再次挥下长剑，三柄黑剑朝唐婉射来。和上次不同，这次两柄封住了唐婉的退路，一柄瞄准她的左腿。唐婉没有丰富的战斗经验，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躲避才好，居然愣住了。
她害怕看到长剑刺穿自己大腿的样子，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可是，想象中的刺骨疼痛并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金铁交鸣之声。唐婉微微睁开了眼睛，发现一个纤细的身影举着深灰色的大剑站在自己身前。
“海悦！”唐婉认出了眼前的少女：“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是很清楚。”海悦的神情完全变了，刚刚的怯懦早已不见踪影：“我对这股力量也不是很熟悉。但我要带你回去。”
一道剑光闪过，海悦弹飞了前方的黑剑，拉着唐婉飞奔。唐婉本来觉得自己跑得很快，但海悦却跑得更快，刚刚还被她拉着跑的海悦居然反过来拉着她不断加速！
“哼……以前觉醒过的类型吗？”男人歪歪嘴：“总算有点意思。”
他微微用力蹬地，疾风般朝着两人逼近。唐婉刚刚还觉得海悦很快，但男人的速度却更快，只是眨眼之间，燃着黑火的长剑已经到了眼前。
“快跑！”海悦松开唐婉的手，一把推开她的同时反手斩过长剑，和男人的黑火剑砍在一起，星火四溅。
唐婉犹豫了一下，回道：“不行！”她其实非常害怕，害怕得现在就想从这里逃走。但她做不到。刚刚才跟对方说过被别人欺负的话跟我说，转眼间就扔下朋友逃跑这种事情，她怎么都做不到。
但她又帮不上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海悦一点点地被压制下来。
武器的力度上应该是海悦占上风才对。双手大剑对单手剑，前者的威力完全不是后者可以比拟的。可是双方的力量却也不在一个等级上。男人明显比海悦强上很多，即使是单手剑，用来应对海悦的猛击却完全不成问题。
两人的力量都早已超过了普通人，但显然还是有不小差距。至于技巧，就更加是云泥之别。海悦基本上是凭着本能在挥剑，但男人卸力和反击的技巧，却将海悦玩弄于股掌之中。她落败只是时间问题，连外行的唐婉都能够看出来。
“快跑！我会追上的！”明明知道是谎言，海悦还是大声喊道。
这是有多傻的一个人呢？唐婉这时才察觉到。只要用了这股力量的十分之一，这家伙在学校里都不会被任何人欺负。别说小孩，就连大人也不会是她的对手。但她却甘心当个谁都可以捏的软柿子。被老师数落，被别人看不起，总是一个人呆着。
“你要是跑了的话我会很伤脑筋的。”男人冷笑一声，七把长剑朝着唐婉飞来。
“不行！”海悦大喊一声，手中的大剑划过完美的圆形。凛冽的剑风向后吹飞单手剑的同时，朝前也逼得男人不得不防御。
“趁现在！”海悦飞速朝着男人扑去，大剑重重地斩在男人的剑上，砸得他一个踉跄往后退。同时，刚刚剑风的余势吹到唐婉身上，将她往前推了一把。
“这家伙，居然在战斗里成长了……”男人啧了啧舌，敏锐地察觉到刚刚海悦的力量上了一个台阶。
“但你凭着这点本事就想拦着我的话，还差得远了。”男人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容，变得肃穆起来。他举起长剑，背后黑火大盛，像是孔雀开屏般一层层在身后展开，逐渐覆盖了唐婉的大半个视野。
隔着很远的距离，唐婉都能够感觉到那骇人的热度。
“快逃！不要让我再说了！”海悦的剑锋再次划过，一股强力的剑风裹着唐婉，将她送走。
“还指望着你给我画漫画呢。”海悦笑道。
“你真的以为她能跑掉？”男人不慌不忙地朝海悦走来。
“就看我能撑多久了。”海悦举着巨剑，狮子般朝着男人奔去。
唐婉看了海悦一眼，终于转身跑了起来，用尽所有力气逃跑。逃出那个燃着熊熊黑火的噩梦，然后，逃进一生的噩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