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返校的时候,叶停云颠颠地跑来问我想报哪一所大学。
我惊讶于他被凉宫长谕那张冰山脸荼毒了那么久,竟然还坚持不懈地想要和我上同一所大学,认真想了许久,才望着天,说了一个艺术学院的名字。
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学院好像是凉宫长谕填下的第一志愿。
叶停云听了,像是十分雀跃,同我再三确认后就蹦跳着走了。我叹口气,心道这位纯情少年至今还对我念念不忘,可我终究不会同他在一起,倒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遇到一个真正适合他的女孩……
我一路想一路往校门口走,刚走到操场边,就看到一个已经熟悉得过分的身影。
他较三年前我第一次看到他时,已经又长高了不少,这一年多被我逼着每天吃些胡萝卜菠菜之类的蔬菜,身材也不似我刚到凉宫家时看到的那样瘦削,只除了面色还有些苍白,再没什么不好了。
他穿着一件白衬衫,恍惚和我印象之中初见时的样子重叠在一起。
我快步走到他面前,拨了拨他额前的碎发,柔声问道:“怎么了?”
“楚幸。”自打上次我戳破他的心思,这一年多他其实已经很少再叫我的名字,这下贸然听他喊起,我倒是愣了一愣,而后就听他继续道,“你不要和我上同一所大学了。”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就笑嘻嘻地问:“为什么?”
他却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我见他的神情不对,终于隐约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干脆扯住他的袖子,喊他的名字:“凉宫长谕?
“你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我们一起解决,你这么推开我,没有任何用处的……
“长谕!”我还欲再说些什么,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我转过去,只见连夙正微笑着,朝我们的方向走过来。
这倒是很奇怪,他长我们一岁,如今已然在J市的一所大学上学,平时都很少回凉宫家,遑论再回母校了。
凉宫长谕一看到他,就露出一贯的戒备神情:“你来做什么?”
他也不作声,只是走到我俩跟前,看一看我,又望一望凉宫长谕,忽然笑起来:“长谕,你知不知道,和守护人相爱,你会是什么结局,她又会是什么结局?”
凉宫长谕的眸子已经变得血红,他盯着连夙,倘若眼神可以杀人,连夙应当已经被凌迟了无数次。
我盯住凉宫长谕,隐约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连夙接下来说出的话,极有可能是关于我,而且还会为我揭开一个,我一直没能知道的秘密。
“他在说什么?”我死盯住凉宫长谕,却见他神色是从未一见的痛苦,我心中顿时一沉。
“阿幸。”连夙转了目光,望向我,“我一直忘记告诉你,你其实,只是一个守护人。
“你还不知道守护人是什么意思吧?”
凉宫长谕还欲说话,却被他施了个咒定住,连夙转向我,笑容诡异。
“不如,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上古时期,天地混沌,神魔两族争斗不断,后被镇压的魔族首领凉宫家族隐到人世,因作恶太多,得了每一任家族主人都活不过二十五岁的诅咒。凉宫家族为破除诅咒,只得占据一座城池,培育了一城的守护人。万年过去,守护人散落世间,但凡是少主寿命难以为继,便会去找到守护人的后世。他们以命相抵,以保凉宫家族世代相传。传到如今这一代,家族少主变成了一个少年,他从小体弱,十五岁的时候,已经连走路都很困难,家族之人为救下他的性命,找到了隐在古董店的一家守护人,那古董店的男女主人都已经为上一任少主牺牲,只一个老人带着个小女孩,见着凉宫家族的人来,老人便将小女孩托付给他们,自己抵了命。”
他一字一句,徐徐道来,每多说一句,我的脸色就白一分,到了最后,我浑身已经如坠冰渊。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爷爷究竟为什么会将你托付给凉宫家族吗?”他看着我,忽然癫狂地笑起来,“是因为,那个老人,就是你爷爷,而那个小女孩,就是你。”
我明知凉宫长谕无法开口,却还是凝望着他的双眼,不死心地问了句:“他说的是真的吗?”
他站在原地,没有办法开口,只生生落下一滴泪来,我终于明了,苦笑道:“原来如此。
“难怪你当初会让我留下,难怪你总是面色苍白,难怪……”
年幼之时,爷爷为了让我不至过早地认识到这个残酷的事实,选择了不告诉我;十五岁那年我到了凉宫家族,凉宫长谕也因为歉疚,选择了对我保密。
只可惜彼时的我们大抵都没有想到,会喜欢上彼此。
可我如今已经十八岁,有了独立的神识,再难接受一个人生来就是为了去帮另一个人续命这样畸形的命运了。
哪怕这个人,是凉宫长谕。
我摸一摸脸颊,却发觉自己一张脸上已经不知何时全被泪滴浸染,连夙犹笑得阴郁,只这一次,就颠覆了我这些年来对他的所有印象,凉宫长谕静默地站在那里,悲伤地望着我,我却仿佛终于明白他刚刚同我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何用意。
我不住地往后退步,直退到距他们两人颇远的地方,这才转了身,发疯一般地往外冲去。
我整整走了三天三夜,直走到一处偏僻的山下,天上忽地下起了瓢泼大雨,我走进那山中的一个洞穴躲雨,却发觉那瓢泼大雨、漫天惊雷原本就是为我而来——我身为守护人,却拒绝替少主续命,还企图离开原应守护的少主,免不得要遭受天谴……
最终我受了一身的伤,倒在洞穴之中,濒死之际,却被觅食归来的狐妖韦晚救下。
韦晚是只有芙蓉面的狐帝,因为吸食了她的精气,我的眉间,也自此开了一朵凤栖花。
整整在那狐狸洞里将养了五年,我一身的伤病才终于痊愈,下山的时候因缘巧合误入另一座山中,学了酿酒术和许多本事,最终还在离开的时候带走了慕思。
我分明可以离开,去到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却不知为何,仍然选择了重新回到这座城市,在这城市临海的古街尾,开了一家不要酒钱、只听故事的酒馆。
可倘若有人多嘴问起我一句为什么,只怕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最终他还是找来了,冬天即将过去,而他今年已经二十四岁……
我站在房间门前,又重新望了一眼这座酒馆的陈设——我开这家酒馆,要求每个前来求酒的人都为我讲一个故事,而我自己的故事,又何尝不深切,不痛彻心扉。
这个故事太长,我总是不愿记起,拒绝记起,可时隔多年,当我终于再度望见凉宫长谕的脸,这才明白过来,我回这座城市,哪里是为了躲避他……
——分明是,还想要再见他一面。
我抚着他的脸颊,轻叹一声:“没想到到了最后,我终究还是要做你的守护人。”
人世之间,万般种种,皆是一场梦,因果循环都有定数,譬如一开始我开这酒馆是替人酿酒,到了最后,竟也要用这杯自己酿的酒,送走我自己。
我正兀自伤怀着,身后就传来两个人急切的脚步声,我心下一动,心道这酒馆之中除了慕思,还有什么人能闯得进来?
我转了身子,直至看到他的模样,终于了然。
慕思手中抓着那杯用我自己心头血凝结的酒,为难地同我道:“楚姐姐,我拦不住他。”
——连夙。
我挥挥手,示意慕思不必再管,慕思看我一眼,最终还是将手中的那杯酒递给了我,转身下了楼。
连夙望着我,神情倦怠:“阿幸,我找了你很久。”
我也回望过去,冷笑道:“找我做什么?还想再伤我一次吗?连夙,离开凉宫家后我一直在想,一个人究竟怎么才可以做到完完全全隐去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去做一个虚假到连自己都快要相信了的人?我想了很久,大概是因为你有野心吧。
“从一开始的把我带回凉宫家,你就是有预谋的吧?你明知道凉宫长谕对罗宋汤过敏,还偏偏引导我,让我去送给他喝;你自己不在,就故意在我们上学的时候设计那场车祸;明知道凉宫长谕有夜盲症,还在夜里拉掉电闸;最后见他爱上我,就告诉我真相,企图让我或他因过度痛苦而选择死亡。
“你这样的人,但凡想要,没有得不到的吧?”
他听了我的话,却不似先前那样癫狂,只低低地应了句:“有。”
我斜睨着他问:“有什么?”
“我有得不到的。”他凝视我,一字一顿道,“譬如你。
“我总以为我这一生,最想要的就是凉宫家的继承权,可你走后,我才意识到,我心里,好像个人,早就比那虚无的继承权要更重要了。”他望着我,眼神之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深情,“所以我一直在找你,想要告诉你,我对你的爱,并不比凉宫长谕少半分。”
他那神情不似假装,可我早前就已经吃过他这伪善的亏,因此故意问道:“那如果我要你为了我,放弃凉宫家族的继承权呢?你愿意吗?”
“我愿意。”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说。
我叹口气,已经不愿意再去探究他这一番话究竟是真还是假,只挥手道:“如果你没什么事,就烦请快点离开吧,长谕他伤得很重,我需要救他。”
他看一眼我手中那杯凝结了心头血、正密封在杯中的酒,惊道:“你要用你的命救他?”
我反问道:“不然呢?”
他愣了愣,忽然苦笑:“长谕没有告诉你吧?他已经将继承人的位置传给了我,所以即便你牺牲了你的性命,也是救不回他的。他已经不是少主了,没有办法接受守护人的续命。”
我双目大睁:“怎么会?”
“你走后,他就放弃了少主的位置,放弃了凉宫家族的继承权,当着众人的面宣布我是新一任的凉宫家族继承人。”他盯着我的眼睛,像是带了无限的情意,“彼时我也觉得不可理喻,觉得这人好愚蠢,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就放弃了堂堂凉宫家族的继承权。可时间越久,我的身体就越差,反倒是长谕,他的身体比从前当少主的时候,要好了不知多少倍。我这才明白,原来但凡成为凉宫家族的继承人,即便不是凉宫家族的亲生儿子,也必须承受那既定的命运。我今年已经二十五岁,如果没有守护人的续命,很快,我就要死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散落在其他地方的守护人?”
“因为我终于明白,即便我活下去,也永远不可能得到我爱的那个人了。”
十六岁的时候他带着一众人去蒲市寻一个年迈的守护人,却见到一个穿着最普通校服的小女孩冲进来,凶恶地同他说:“我要和你们拼了!”
他从没见过那样狠厉的小姑娘,着实吓了一跳,平静下来后,才像对待所有人一般,温柔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同她道:“我是凉宫家族的长子,我叫连夙。”
此后多年,初见的那个场景,都是他心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将她带回了凉宫家,原本是想要利用她去迫害凉宫长谕,因此才让她去送凉宫长谕最讨厌的罗宋汤,才事先在只有他们两人坐的那辆车上做了手脚,才故意在夜里拉掉电闸,才在最后的时候捅破凉宫长谕一直苦心对她隐藏的那个秘密。
可甚至连他都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的心已经向那人倾斜了过去,
或许是看到她那无论何时都能绽放的笑颜,或许是看到她因自己的阴谋而永远留了疤的后脑,或许是看到她知晓那个秘密后绝望的双眸,又或许,只是初见之时,她对他笑了一下,他就自此沦陷。
她走后,他终于当上了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凉宫家族继承人,却发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他再没有什么想要的,内心深处终于开始不断叫嚣着一个名字。
而那个名字,分明是她。
只可惜明月西沉,他爱的那个人,眼里永远不会是他了。
可他不死心,所以这些年里始终派了人在寻她,前些日子阿布明明已经寻到了她,却还是将她跟丢了。他找了许久,最终竟然发觉,她就是大名鼎鼎的风尘酒馆之主。
这个人啊,总是这么古灵精怪,他以为她逃到了海角天边,最终却发觉她近在眼前。
凉宫长谕找了她六年,也等了她六年,可他又何尝不是找了她六年,也等了她六年呢?所以他明知她心中的那个人不是他,也还是来找她了。
连夙望着我,他一向自持甚好,而今开口,声音里却带了一丝颤抖和一丝希冀:“楚幸,如果你愿意……”
我摇摇头:“我不愿意。”
连夙苦笑:“你心里只有他。”
“是。”
我转回目光,痴迷地望着床上的凉宫长谕,手指摩挲着他的脸颊:“如果我救不回他,就同他一起赴死,反正他如果死了,那我独自活在这个世上也没什么意义了。”
连夙站在我身后,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做了什么决定,轻声道:“既然这样,我替你救他。”
我一惊,转过身就看到他已经用手指点在眉间,嘴里念着什么咒,一瞬间的工夫,身子就迅速消散开来,我扑上去大喊道:“连夙!”
“阿幸,我一直没有和你说。”他明明已经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却还是望着我,眼中落下一滴清泪,“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他闭上眼,眼前忽然幻化出很多年前,他初见她的那一面。
那个女孩穿着最简单的校服,他们的相识也不再是一个阴谋的起源,她笑着对他说:
“你好啊,我是楚幸。”
而他再不似他伪装给其他人看的那般,只是红了脸,向她做自我介绍:
“你好,我姓连,单名一个夙字。”想了想,又补充道,“夙愿的夙。
连夙的身体烟消云散后,凉宫家族独有的徽章掉落在地,躺在床山的凉宫长谕也醒转过来,他一睁开眼,就轻声唤我道:“阿幸。”
我哭倒在连夙消失的地方,他见了,就走上前来将我抱住,宽慰我道:“都过去了,凉宫家族再也不会有继承人了,这个畸形的命运终于结束了。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无穷无尽的守护人牺牲自己,只为替那些世世代代活不过二十五岁的少主续命了。”
一个月后——
凉宫长谕的身体已经将养好,我索性给自己放了个长假,将酒馆留给慕思照料,和凉宫长谕跑到附近的一座海岛去度假。
“脱离了凉宫家族,那原本既定的命运,就不再是我的命运。”凉宫长谕望着远方的天际,缓缓道,“事实上,身为凉宫家族的后人,最重要的特征,并不是那令人恐惧的诅咒,而是对家族的忠诚。我从小就被教导,要接受这既定的命运,要时刻拥有使命感。凉宫家族每一世都会受诅咒,却还能世世代代地流传至今,其实全是因为每一代继承人,都拥有对家族忠诚的使命感。”
“那你为什么最后却放弃了?”我望着他,明明已经知晓那个答案,却还是想要听他亲口说,亲口告诉我。
他转头看着我,那双眼眸如墨,里面蕴藏了数不尽的珍宝。
“因为我爱你。”
我爱你,因此放弃了家族,因此,想要和你厮守一生。
“楚小姐,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枚戒指,在我面前单膝跪地,眼中韶华万千。
我皱眉道:“可你已经不是凉宫家族的继承人了,以后也没什么钱,根本就是个穷光蛋了。”
“你不是开了个酒馆吗?以后就靠你养我啦!”
——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耻,我终于笑出声来。
海岛之上,海天一色。
海底月为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