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憾事(四)
白糖2020-07-31 13:424,185

  第二天早晨。

  钟棠醒来的时候,沈歌前已不在房中。

  她的酒品不大好,喝醉后做过的事,总是醒来就忘怀。因此她不大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到了沈歌前房中,又为什么在他的床上睡了一晚。她摇摇晃晃地爬起,走下楼的时候,一手扶着楼梯,一手还揉着欲裂的太阳穴。

  宿醉未消是个什么滋味,她今日终于得尝。

  “醒了?过来。我给你煮了醒酒的热粥。”

  沈歌前今天穿了一件水蓝色的衬衫,黑色的长裤将腰线勾勒得分明,身姿颀长。他站在长桌前,把刚煮好的粥放到桌上,见钟棠下楼,便招呼起来。

  她点点头,一路走得歪歪斜斜,所幸最终还是顺利坐到了桌前,没让自己摔上一跤。

  “我昨天夜里……干了什么?”她喝了一口粥,暖入心脾,这才稍稍好了些,仰起脸问沈歌前。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沈歌前略感诧异。

  “我好像……喝醉了……”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好似不愿意承认这个既定的事实一般,咬着下唇垂着眼。

  沈歌前听罢,也低低地笑起来,他的声线原本就低,笑起来更是宛如一个低音炮,迷人好听。

  笑过后,他挑眉道:“其实你也没做什么,就是……”

  “就是什么?”钟棠最受不得这种说话留半句的撩拨。

  “就是闯进我的房间,说要和我一起睡。”

  沈歌前漫不经心地说完,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粥,舀了一勺,满意地送进嘴中。

  他这话其实完全是在胡诌——昨天钟棠被他安抚过后,就满意地沉沉睡去,沈歌前将她抱到床上后,自己就跑去另一间房睡了,压根就没同她睡在一起。

  “啊?”钟棠瞪圆了一双眼,惊讶过后,默默在心里夸赞了自己一句——

  干得漂亮。

  说实话,她对眼前这个神秘的男人心存好感,所以不介意借着醉意袒露心声。

  沈歌前原本是想用这话揶揄她一番,不成想再转头时,竟然瞧见她手托着下巴,冲自己一脸迷妹地思考些什么,顿时觉得有些乐极生悲。

  “吃完了就走吧。”

  钟棠好似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一脸明媚地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转身小跑上楼。

  “我上去换衣服。” 声音传来的时候,她已经快要消失在楼梯尽头。

  他望着她的身影,忽然重重呼出一口气。

  多好,你已经不记得你说过些什么,不记得向我剖白了你的软肋。在我面前,你还是那个骄傲、恣意的钟棠。

  早晨的上海交通仍旧拥堵不堪,沈歌前在红灯间隙,又忍不住转过去瞧副驾上的钟棠。

  “拜托,这已经是你这一路上第六次看我了。”她歪着头,哭笑不得道,“我有这么好看吗?”

  “今天是你高三的开学第一天,你一定要打扮得这样……特别吗?”沈歌前考虑了许久,最终用了“特别”这两个字。

  钟棠挑眉,对着遮阳板上的化妆镜整理妆容。

  “你也已经强调过了,今天是我的开学第一天。所以沈先生,请你不要过问,我,在我自己的开学第一天,作何装扮,OK吗?”

  “OK。”沈歌前点头,自认坳不过她,无条件妥协。

  “专心开车。”她拍拍他的方向盘,一本正经道。

  今天是学校一年一度的开学典礼,沈歌前的车开到校门口时,彼端已经聚集了好一些新生和家长,钟棠瞥一眼,将一副彩色的框架眼镜戴在脸上,开了车门就预备离去。

  沈歌前扯扯她身后的背包。

  “放学的时候我来接你。”

  “好。”

  “晚上想吃什么?”

  “这种级别的题Boss一般不去考虑,小沈,你决定吧。”

  沈歌前失笑的瞬间,钟棠已经下车,他又好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等等。”

  钟棠转头,看见他原本端坐在车里的身子微微探过来,到一个恰好能凝视她的角度,郑重其事道:“祝你开学愉快。”

  此时已是初秋时节,刚刚升起的初阳悬挂在东方,还不甚明艳,恰到好处的微光照了下来,洒在每个人的脸上。一阵朗风拂过,车内那个穿蓝衬衫的人额前发丝被轻轻吹起,钟棠只觉得,自己的心倏忽间就“咚——”地一下,沉了下来……

  心动有时大抵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

  十七岁的秋日,她的沈歌前。

  开学典礼说来也无非就是这个领导讲话,那个领导发言,无聊至极。

  课间的时候她趴在桌上休息,有几个高年级的女生来了班里,扒着窗子往里瞧,叽叽喳喳的,吵得她睡不安生,索性一把将帘子拉了起来,搅得她们败兴而归。

  身旁好像传来一阵谁的笑声,她都当没听见。

  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学,她才终于兴致高昂起来。

  夕阳西下,她踩着高跟“噔噔”地走到学校门口正对的小花园时,却看到一个女生蹲坐在地上,埋首低声啜泣。

  钟棠挑眉,走到女生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嘿,你怎么了?”

  女生抬头,就看到妆扮奇特无比的她——高耸的哪吒头,眼圈四周故意被谁用眼线笔涂得漆黑,鼻梁上架着一副没有镜片的彩色镜框,红彤彤的双腮宛如高原上的红果,再瞧她身上,一件彩虹色的及膝连衣裙,玫红色的丝袜,脚踩一双黑色的粗高跟,走起路来的时候会“噔噔”地响。稀奇的是,饶是装扮得这样古怪,她看起来也还是很别致。

  那女生被她古怪的装扮唬住,连哭声都停滞了。

  “我的校服丢了……”

  女生怯怯地开口,却是这样一个让她哭笑不得的原因。

  钟棠皱了皱眉,把身后那个不怎么大的背包揣到怀中,翻了半天,才从里面揪出一套皱皱巴巴的校服来。她把校服抓在手中,在那个依然蹲坐在地的女生面前扬了扬,问了句:“这个?”

  女生仍旧怯怯地点点头,她立即大手一挥道:“送你了。”

  女生眼里迸发出难得一见的神采,她试探性地问了句:“你……你不穿吗?”

  钟棠十分好脾气地在她面前转了个圈。

  “你看我,像是需要穿校服的样子吗?”

  女生认真地打量了她两眼,而后认真地摇了摇头。

  “这就对了,我不需要,所以送你了。”

  女生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她柔声道:“那,谢谢你了。”

  钟棠点点头,算是接受了她这份谢意,而后酷酷地转身,可还没走出两步,就又听身后那女生扬声问了句:“诶,你叫什么名字啊?”

  钟棠一边蹬着那双粗高跟大踏步往校外走,一边冲身后挥了挥手道:“高三1班,钟棠。”

  出了校门就看到一辆红色的卡宴停在校门口,和早上送她来的那辆车一模一样,她熟络地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沈歌前坐在车内,笑意盈盈地转了头,看向她道:“没想到钟大小姐还很有爱心。”

  “你看到了?”她小声嘟囔了句,像是很不情愿。

  这倒稀奇,别人做好事都恨不得满大街宣扬,她却好似被人撞破了什么不堪的事。

  沈歌前不置可否,只是挑了眉,故意问了句:“不过,钟大小姐,你真的不需要校服吗?”

  钟棠果真上了套:“不需要!要是穿和所有人一样的校服,还怎么凸显我的美貌?”

  “哦?是吗?”沈歌前眼角眉梢挂着些戏谑,他无视钟棠的得意,默默伸出手,将前视镜调转到她正好能瞧见的方向……

  “啊!”钟棠只看了一眼,就急急忙忙地捂住脸。

  ——大抵是今天趴在桌上睡觉的时间太久,她原本化得浓重的眼妆此刻已经全部晕开,好似一团墨汁糊在了脸上,扎得好好的哪吒头此刻也不知为何,全都乱蓬蓬的立在头上,看起来好似一个疯婆子。

  耳畔幽幽的嘲讽传来,钟棠瞪他一眼,沈歌前立马毫不克制地大笑出声,用力踩了一脚油门,卡宴应声而出。

  红色卡宴在市井之间穿行,连续穿越过许多大街小巷,约莫开了半个小时后,沈歌前才将车停进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地下室里,下了车。他没说话,钟棠也不作声,捂着脸、略带怨愤地跟上。

  但她心中隐隐觉得,这里有些古怪。

  他向前走了走到一个极其隐蔽的仓库门前,掏出钥匙开了门。

  钟棠这才发觉方才的古怪之处在哪里。

  其实这里很不寻常——虽说这地下室和其他地方别无二致,但却没有停除了那辆红色卡宴以外的任何一辆车。

  ——宛如电影里那些废弃的、荒无人烟的绝佳作案地点。

  钟棠:“这是哪里?”

  沈歌前:“我的工作室。”

  钟棠:“我还以为你要将我抛尸荒野。”

  “我看起来这么变态?”沈歌前故意狞笑着,凑到她跟前问。

  靠得太近,以至于她都能从他眼里看到更加滑稽的自己。他的呼吸喷薄在脸上,酥酥麻麻的,她心如擂鼓,当下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只用力将他向后一推,而后匆忙跑进了工作室的门。

  进去后,又惊异地睁大眼。

  许多根原木搭成的一间房子,头顶悬挂着鸟笼般的灯罩,房内各式各样的名贵摆饰。映入眼帘的最彼端,两台电脑并列在一起,四周由音箱、琴键、各式各样的书堆砌起来,录音室同其仅一扇玻璃之隔。再往上瞧,黑色层叠的铁梯直通楼上,楼上半透明玻璃门内的景致若隐若现。整间屋子散发着木头香,同他的那座欧式古堡的风格如出一辙。

  “你的乐迷一定不知道你的曲子都是出自这里。”

  他刚刚从车后座取了一个袋子,此刻将袋子放在屋子正中的红木桌上,替钟棠倒了一杯水,淡淡道:“十几年前,我放弃了福利院的温床后,无处可去,只能租住在这个地下室里。那时候的这里,根本不是这样的,它拥挤、杂乱,就这么点地方,住的人不少于十个。每此深夜我回来的时候,总能看见有人大醉归来,他们手拿酒瓶,吐得满地都是,而我甚至都不敢出声,因为害怕将他们激怒。”

  “再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那之后,我写的曲子开始被采用,被人唱出来,我逐渐变得小有名气,可我总还是会记起那段和别人挤一张床的日子,记得我深夜打着幽暗的光写下来的那些曲谱。”

  “所以后来,你就把这个地方全都买下来,专门做你的工作室?”

  沈歌前不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笑,算是默认。

  “对了,前些天,你还没回来的时候,我刚作完一首曲子,你要不要听听看?”

  原木墙上悬挂着一把木吉他,钟棠起初以为只是摆饰,不想他竟上前将它取了下来,在背靠在墙的半圆沙发上,和她面对面坐了下来。

  他抱着吉他,将新谱的曲子缓缓地、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弹唱给她听。昏黄的暖色灯光下,她只觉得自己好像不是身处地下室,而是淹没在了一条沉默的、一言不发的的深海。

  一月的深海,冰冻三尺,她连呼救都喊不出来。

  绝望、继而窒息。

  一曲终了,她既不抚掌,也不称赞,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半晌,才下了结论:“你所有的曲子,欢喜里都是虚无,惟有悲伤才最真切。”

  沈歌前,你一定经历过许多无望的日子。

  “你觉得这首歌,叫什么好?”他不应她方才的话,只眼神飘渺地望着她身后那悬挂在墙上、雕刻成硕大角牛头的木制品,问了一句。

  “《憾事》吧。”

  平生无憾事,惟负心上人。

继续阅读:第六章 憾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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