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吹过,林子里传来树叶沙沙作响之声。
男子又看了一眼贺轩灵,假装惊讶道:“哟!小轩灵也在啊,甚巧甚巧。”
“不,我不在。”贺轩灵走到文鲤身后,闷声道:“瞳公子还是回去缠着我兄长吧。”
文鲤闻言,轻轻笑了一声,看着眼前这位瞳公子:“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不曾想到气宇轩昂的你,还有这种爱好?”
“胡说什么呢?”那男子拿扇尾轻轻戳了贺轩灵的头,贺轩灵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不满地嘟囔一声。
玄衣男子朝文鲤拱手:“在下河瞳,来自东洲海岸的凤灼城,闲人一个。”
虽然河瞳已经知道文鲤的名字,但文鲤还是客客气气地回了一礼:“碧山派文鲤。”说完她才觉得有哪里不对,她该说木沅的,一时嘴快,竟然说成了文鲤,先前在贺轩灵面前已然说过一遍,这时也无法挽回,就当做是胡诌的名号吧,她满心惆怅,不过,眼前两人大概也没有心思到碧山派寻根究底吧,这么一想,她又安了心。
“文鲤。”河瞳轻轻念着这两个字,似是回味了很久,短短两个字中含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文鲤望着他的脸,听着他柔声叫唤,她觉得身体奔腾的血液静止了片刻,而又开始撕裂,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血脉与流动的血液之间摩擦的触感。
“顶上的打斗声在本公子听来,甚是嘈杂,影响吃饭的心情,索性就出来看一看,你猜我还看到什么了?”
文鲤从沉思中走出来,呆呆问了句:“什么?”
河瞳看着文鲤道:“看到你津津有味地看着人家打架。”他说完,朗声一笑。
文鲤看着他,一脸冷漠:“……”
一旁的贺轩灵盯着两人奇怪的互动,神色迷茫,这时退后一步,朝文鲤跪了下来,深深一拜,文鲤与河瞳都被吓得一愣,赶紧将她扶起来,贺轩灵抬起头时,脸色却已有些苍白,眼睛泛红,眼角还带泪渍,她哀声道:“求姑娘救救我的兄长。”
文鲤其实还有些犹豫,按她本来的预想来说,与贺轩灵告别之后,她便继续踏上前往云起山庄的路,没料到她还未回应,河瞳已经先开了口:“贺兄的事,我定不会袖手旁观。”他一改方才懒散的神情,又道:“你把事情如实道来,不要隐瞒,我们决不会伤害你。”转而他又看向文鲤:“我想,乐于行侠仗义的碧山派文鲤姑娘,应该也不会袖手旁观的,是吧?”
河瞳口中的贺兄、贺轩灵口中的兄长就是在瑞福楼开业大典时站在河瞳身边的白面书生,贺明之。
文鲤语塞,本想拒绝,但不知换成河瞳开口,就心软下来,她看着他,皮笑肉不笑:“是、是啊……”
贺轩灵体力不支,身体摇摇欲坠,她强忍住不适没让自己倒下来,然而眼尖的河瞳已经看出来她的异样,温和问道:“你可还好?”
贺轩灵点点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刚才那个男人,叫做无念,方才我破坏他的法阵,没想到损耗的灵力比我预想的还要大,甚至受了内伤,本来想把他打个落花流水……”她又抬起头,露出满脸稚气的脸庞,嘟着小嘴表示不满,“哼!无念这个小人,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劳什子法阵,居然想用来对付贺明之,若不是我幼时用功修炼,也还真的不能与他硬碰硬,为了躲他,摄灵针都用完了。”
“轩灵姑娘,你是说,他要杀贺兄?”河瞳惊愕。
贺轩灵再次点头。
“你们……是妖?”河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明的意味。
贺轩灵点头,又摇摇头:“我是,贺明之不是。”
文鲤忽然缓了缓心情,因与这两人不是很熟,不太方便插话,只是有些顾及贺轩灵的伤,对她道:“先给你疗伤,剩下的事情再说也不迟。”
“嗯。”
在那之后,贺轩灵给河瞳和文鲤讲了一个多年前的故事。
她叫轩灵,与兄长轻瑜居住于满月坞,在她出生的那一刻,圆润的月亮正好孤零零地倚在枝头上,似乎看透了这世间的苍凉,睥睨众生。薄薄的冷冷的月光照耀在她的脸上、身上,她被银色的光芒包裹着,似乎要与月光相融,她是被月神祝福的孩子。
那几天,她的心里很乱,一直有不好的预感。
在一个晴朗的夜晚,她望着满天的星辰发呆,遥远的繁星一闪一闪,做着不可思议的梦,带着沉寂的危险。
高大挺拔的月光树,还流淌着白日里阳光亲吻过的温度,她看见兄长轻瑜站在最高的枝桠上,浅褐色的尾巴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白色的长袍披在他身上,柔和地落在树枝上,白色的边缘微微翘起,起了些褶皱。
看着轻瑜的背影,她心中升腾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是心疼,从来没有过的透彻到骨子里的心疼。
轻瑜一直是孤独的,她想。
从小到大,轻瑜都是对她万般宠爱,但是轻瑜一有什么不开心,自己总帮不上什么忙,轻瑜懂她,他不懂轻瑜。
她虽然这么想,但不会失落也不懊恼,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苦涩,苦于轻瑜的付出,对她不惜一切代价的付出;涩于轻瑜的执着,对自己收藏一切闭目不言的执着。
在这个瞬间,她很想见一见那件族中重宝——裂风刃。
她平息了心中的不安与躁动,转身走到轻瑜的房间门口,庆幸的是,轻瑜房里的烛火依旧在燃烧着,她推开房门,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前方的烛台,淡黄色的烛火在跳动着,像是孤女在唱着一首悲寂古老的歌。
她看见了一个镌刻着古老文字的漆金木盒,里边,曾经装着这个家族世代守护着的裂风刃,现在,裂风刃应该是被轻瑜带在身上。
她叹了口气。
父亲,母亲皆因裂风刃而亡。
父亲否认裂风刃的在自己手上,寡不敌众,亡在敌人的刀剑之下。
母亲则是假装裂风刃在她身上,误导敌人,转移敌人注意力,后来,虽然事情没有败露,却亡在敌人的毒酒之下。
鲜少人知道,裂风刃为狸猫一族守护,但却有谣传,得裂风刃者得半个妖界。
她关上房门后没走几步,就撞上迎面而来的轻瑜,即使有些慌乱,但还是稳住了撒了个小谎,称找他询问一些关于家族秘术的问题,只是现在天色太晚了,自己也有些困了,明日再问也不迟。
其实,她在屋子里翻动了许多东西,她不想再让裂风刃再伤害她的家人,她心里隐隐不安,越发觉得裂风刃是有害之物,她不喜欢裂风刃,她是被月神祝福的孩子,裂风刃不会给她带来灾难,她想替兄长守着它。
没想到轻瑜也只是笑笑,笑容很温柔,并夸赞她勤奋。
她很开心,即使不是真的勤奋。
从那之后,她每日都找轻瑜钻研家族秘术,积极练习术法。
却不曾想到,几日之后,一群黑衣人闯入家中,为首的人戴着一个银质面具,叫无念。
两人寡不敌众,轻瑜带着她逃离,却依旧被追踪到。
很快,无念的人马越来越近,情急之下,轻瑜拿出裂风刃,背对着她,她不知道轻瑜在做什么,整个人都慌张起来,可轻瑜已经叮嘱她不准随意打扰。
轻瑜紧紧握着裂风刃,鲜红的血液缓缓流出,却一下子被吸入裂风刃中,原本的无暇之刃,此刻有千万丝血迹在飞速流动,这时,轻瑜轻声念道:“以吾之血肉,祭寒血之灵,护吾妹渡过此劫。”
她听到了,高声痛哭:“兄长不要啊!”
已经来不及了。
“善。”空气中幽幽地飘来沉稳而低沉的男音。
轻瑜的肉身此刻正在渐渐消失,她哭丧着脸,轻瑜却微笑着看她:“替为兄活下去。”
她痛哭不止,从此以后,就只剩下自己了。
然而在这时,她看见轻瑜的元神,原来它并没有消失,一团小小的荧光徘徊在裂风刃周围,一点一点地融入裂风刃中,血色的刀刃渐渐地恢复了原有的颜色。
也是这时,她被裂风刃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从不曾来过的人间。
她睁开眼睛,便是一座深宅大院,而她所处的这个房间里,血腥味及其浓郁,且哭叫声连连,还有老妇的……鼓励?她望了一眼前方的床上,所有人都在专注于床上的妇人,没人注意到她。
原本在她怀里安静躺着的裂风刃,闻到血腥味蠢蠢欲动,她清晰地感觉到,裂风刃的颤动,她已经努力控制住了,却还是让裂风刃逃出掌心。
轩灵心中大呼不好,一边又用隐身术快速移动到妇人床榻前,但……似乎没有人发现裂风刃,她害怕裂风刃伤害到人类,却发现,大出血的妇人突然转危为安,婴孩顺利地落地,稚嫩的哭声象征着喜悦。
一群人从门外涌进来,她向别处避了去。
她松了一口气,正想要拿回裂风刃,却拿不动,顷刻间,裂风刃在她的手中渐渐消失,又突然出现在婴孩上空,慢慢地朝这新生的婴孩靠近,猛地刺入婴孩的眉心,她瞪大眼睛,“不!”
周遭没有什么大动静,全是人类的欢笑声,她慢慢睁开原本下意识闭上的眼睛,眼前并没有先前预想的可怖光景,只见婴孩嘟囔了一会儿,便又独自吐着口水玩了,裂风刃消失了,婴孩的眉心,一只三尾狸猫的图腾一闪而过,整个房间的人,只有她看得见,其他人毫无反应。
原本惊住了的轩灵,悄然落泪,男孩看着她,笑了,轩灵转悲为喜:“是兄长……是兄长……”
她终于重新振作起来了,因为,她又拥有了活下去的信念。
即使你不是兄长,但你带着他的气息,这一次,换我来保护你,守护你长大,直到你变得坚强勇敢,这一次,我还做你的妹妹,只不过,换我来保护你。
一直以来,她一直做着一个隐形人,守护在男孩身边,看着他学会说话,学会走路,看着他孤单寂寞,乖巧懂事,而且经常偷偷送小玩意和吃食给他。
忽然有一天,她又感受那一股杀气,是冲着那男孩而来的,但她在暗处也不好提点那男孩,虽然那些人一直没有下手,但却被监视着。她发愁,如果待在男孩身边或许会好一些,可以堂堂正正地护着他,于是她使了些法术,让男孩的母亲把幻化成四岁小女孩的她带回家,她便成了男孩的妹妹。
那一年,男孩六岁,他叫贺明之,轩灵变成了贺轩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