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胖子？”
胖子再睁开眼睛，四周已经感受不到痛苦与寒冷了，他只觉得整个人飘飘忽忽的，有人正亲切地呼唤他的外号。
啊……是死后的世界吗？立华奏小天使来接他了吗……
“喂，胖子！”另一声呼唤粗暴地响起。
等等，立华奏的声音才没这么汉子。
胖子一激灵，噌地坐了起来，把周围几人吓了一跳，医护部的美女同事拿着听诊器正要听他的心跳，吓得险些跌坐在地，被陆少川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你干嘛呀！”医护部妹子怒道。
啊……没错，刚才肯定是错觉，这就是小天使的声音……
胖子满脸花痴，嘴里嘟囔着什么小天使小天使，虔诚地向着不存在的圣光伸手，仿佛要让天使将他就地回收。
他眼前的那位“小天使”，正是面色纠结的秦漠。
秦漠居高临下地瞧着他，决定学着局长的语气，淡淡开口：“赐予你救赎。”
陆少川率先噗嗤一声。
在周围同事们的哄笑声中，胖子从美好的幻想中惊醒，在看清秦漠那张强忍笑意的脸那一刻，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行啊你，连我都敢调戏，出息了。”秦漠笑着拍拍胖子的肩膀，“还以为你心脏骤停了呢？吓死了。”
胖子抓抓头发，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
原来自己还活着。
他欲哭无泪，吸了吸鼻涕：“老秦古代好可怕，一言不合就玩儿跳崖啊啊啊……”
“跳崖了？”秦漠讶然反问，“什么情况？”
“劫玉的那位，半路给官兵追上了，好说歹说要去救人家，结果跟人家一起掉下去了。”胖子接过陆少川递来的水，咕噜咕噜一空喝尽，“贼刺激，真的，也不知道他死没死。”
“小任务也不容易啊。”陆少川啧啧地摘下墨镜，直摇头，“我就说局长是中毒太深了，怎么可能让你去……老秦，你跟局长说说，换人来？”
秦漠点头：“也行，要不这次我去一趟吧，小白还没从张浔那次的阴影里走出来。”
听见“局长”两个字，胖子心中又一激灵，这个称呼在局里好似有什么魔力，每个人回想起这两个字的一刹那，脑海里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男人那张一向冷淡的面孔。
局长其实除了少了些表情，其他一切都好，年轻有为为人低调，但与其对视的时候，偏偏就是有种要把人吸入的深邃，胖子至今也没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胖子，我要你尽快设计出一个终止程序，局里系统一旦发生故障，立刻能暂停一切活动的命令。”
程序编好之前，他记得自己玩忽职守，编到一半的时候疯狂打游戏去了。
胖子至今记得局长当时的眼神。
“不不……”胖子在心里默默打了个哆嗦，挥了挥手，结结巴巴地开口，“还是我、我接着去吧，这是我的任务，我一定要负……负责到底。”
周围同事议论声一静，所有人都见了鬼一样看他。
胖子啥时候有这敬业精神了？
“胖子。”陆少川严肃道，“如果你被绑架了就眨眨眼。”
“我这不是身穿么？”胖子干笑两声，“况且还不晓得那小子摔没摔死，他要是摔死的话，估计我就能直接回来了……就是一块玉，估计也没啥大历史，对吧？”
这话要是被局长听见，胖子十条命已经丢了八条。
看来自己还得留意着点儿，胖子没经验，万一出什么事免不得自己救场。秦漠默默叹了口气，回头让人开启舱门开关：“那就祝你好运了。”
透明舱门在眼前缓缓关闭，将外面的说话声隔绝在外。
去一趟就回来，去一趟就回来……
胖子在心里祈祷着，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三、二、一……
雪。
沁凉感一点点落在脸侧，仿佛将四肢肩头传来的痛觉也冻住几分，胖子吸了吸鼻子，猛地睁开眼睛。
天穹苍白，万点飞白正穿透云层，从天而降，在地面积了薄薄一层，看来下了已有一阵。胖子静静地在地上躺了会儿，慢慢地爬了起来，这具身体伤得不轻，一动就疼，疼得他龇牙咧嘴。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还有意识不？这么高跳下来，不死也丢半条命啊。
人在高空跳水时一样会死，超过一定距离，哪怕是经过专业训练者，大概三十米左右，和掉在水泥地上没什么区别，这些是他读书时就学到的。
胖子承认自己没什么责任心，也毫无耐心，他的耐性向来只在打游戏通关上，能连玩十个小时不歇气，例如现在，他只想赶紧看看情况，然后回去好好地睡上一觉。
他轻轻揉着自己单薄的肩膀，站在原地，扫一眼四周。这里只有薄雪乱石与枯树，不能成林，不远处溪流正湍急，看来这小子命挺硬，居然自己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游上来了？
胖子的脚下忽然提到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吓得一声惊呼。原来是具人尸正倒在他的脚下，不正是摔下来的那王伍长？！
王伍长的脸上已落了薄薄一层雪，看面色，俨然已经气绝多时了，难道是这小子把人家的尸体拖上来了？最后自己体力不支，反而倒在人家身旁。
他想做什么？
他沉默着扫一眼自己的身体，没有得到回答。此时这小子衣衫长发湿透，遍体鳞伤，冷风吹过，冻得人直打哆嗦，不知是不是冻得狠了，在过度的低温下，他反而听见这具身体的心跳声，如此强而有力，仿佛捶打着他的胸腔。
他不想死，或是说，这具瘦弱的身体正呐喊着不想死。
有什么动力在支撑着他，至死也不罢休？
胖子又吸了吸鼻子，好像有什么东西也在他的灵魂里震荡了一下，他忽然为自己的念头感到很愧疚。他一直以为这些古人不过是逝去在历史长河的人物，如今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一条生命的呐喊，才忽然明白，这小子为何要拼死去救敌人。
因为亲眼失去过。
“对不住喽，我估摸着你大概是这么想的。”胖子小声嘟囔着，转头四顾，从地上拾起一根结实的树枝，蹲在地上开始挖土。
这小子本就生得文弱，一双白净的手连重活儿都没做过，此时还受了重伤，嗅着腥咸的泥土味，几乎要摇摇晃晃地昏过去。胖子咬了咬牙，勉强在雪中刨出个能容下一人的土坑来，又起身抓住尸体的双腿，要将他往坑里拖。
“又是你，你在做什么？”
胖子听见自己冷冷地开口，右手再次失去了控制权。
一瞬间说不清为何，他松了口气，大大咧咧回答：“当然是帮你喽，我估摸着你是想让他入土为安，对吧？”
同样的嗓音，一句稍带些江南韵味的京腔，一句大大咧咧不知哪地方言，自问自答，显得格外突兀。
对方沉默了一下，一同抓起尸体的腿：“嗯，我自己来。”
胖子只好交出了控制权，不动了，用主视角看着“自己”将伍长的尸体拖入坑中，又动作笨拙地将他埋起，还找了半截木板竖起来，扯下尸体的腰牌，将它牢牢地缠在木板前。
腰牌随风晃动。
“今日因晚生私欲，引得一场无妄之灾，晚生来世再偿。”
李暮云跪在简陋的坟墓前，忍着身上各处疼痛，郑重地拜了三拜。
雪下得愈发张扬了，起初是星点细雪，李暮云拜完再抬头，飞雪已扑面而来，愈显天地浩浩，他的湿衣上已有细碎冰碴。
“喂，这木板有人用过的痕迹，说明附近肯定有村庄，你快去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再次大大咧咧响起。
李暮云起身，见远处正徐徐升起炊烟，他的眼中亮起一丝光彩，摇摇晃晃地寻觅着炊烟的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走着走着，李暮云渐渐不再觉得寒冷，反而是一阵阵困意席卷上来，让他时刻产生躺下好好睡一觉的念头。似是察觉了他的状态，他体内那人嚷嚷起来：“哎，别睡别睡！咱们说说话，你叫啥？”
“晚生李暮云。”
“那个那个……你也别这么客套了，我也不是什么神仙哈，你就当我是个鬼，不小心附你身上了吧。”体内那人笑了声，絮絮叨叨开口，“别睡啊，你想想，你要是睡了你爹你娘咋办……”
“晚生的爹娘早已病逝。”
对方噎了一下。
“那你想想别的家人？”
“晚生还有个兄长……”李暮云低低开口。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再次以陌生可笑的腔调说出：“对嘛，想想你兄长，你要是死了你兄长可咋整啊。”
“晚生的兄长因弹错一根弦，在宫中被昏君处死。”李暮云的声音沉沉，压着恨意。
对方又噎了一下，这小子咋就能把话题聊死呢？
李暮云没有开口，那人也没有开口，两人即将陷入尴尬的死寂之前，那人再次出声，这次语调认真：“对不住啊，那个叫明月的孩子，安全吗？”
“他没事。”李暮云缓缓点头，“他们答应过我，说只要我们把东西盗出来，他们会护送我们去安全的地方，他们一定会护着明月的。”
【“所谓狼子野心，不一定。”】
秦漠在时空另一端忽然开口，语气没什么波澜。
李暮云脚步顿了顿，诧异地看看四周，怎么他的体内还有第三人？究竟有多少个无家可归的鬼魂溜进来了？
随后他听见自己出声：“老秦你少说话，这小子真能听见，他都快精分了。”
【“啊，抱歉抱歉，那我另找一处躯壳去。”】
李暮云于心不忍：“晚生这身子怕是支撑不住多久，若最后能让你有个栖身之所，晚生不介意……”
对方没有回答，大概已经飞出去了。
李暮云抬起头，眯起眼睛，茫然地看一眼迎面吹拂的风雪，他离村庄炊烟已经近了，甚至能看见被人踏过的小路痕迹。
“他走了？”李暮云轻声问道，语气有些愧疚。
世上当真有这么傻愣的小子？
“你这小子咋这么善良……莫管他莫管他，你快走吧，感觉这身子越来越虚弱了。”
胖子闻言愣了愣，忽然心头一热，干脆抢过这身体的控制权，大步往前走去。
天地间风声呼啸，漫天飞白，冻得他全身不住打颤，喘息着哆嗦个不停，眼泪不住迎风直流，被冻成冰碴挂在睫毛上。
雪下得愈紧了。
胖子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脚趾手指存在了，他活这辈子第一次显出惊人的意志力，只顾着往前走。
直到黑暗来临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