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将军令·天明
拂罗2020-07-31 13:403,584

  乌云蔽月,山林树影摇曳。

  元佑吭哧吭哧地背着柴火往山上走,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笑道:“嫂子,咋还把娃娃带来了呢?这么黑,要是摔一跤可咋办。”

  农妇抱着小姑娘跟在后面,在黑暗中笑了一笑,嗓音微微颤抖:“娃娃顽皮,每次砍柴都要跟过来看看……”

  “嫂子一个人带娃娃,不容易吧?”元佑没当回事,只觉得是今夜太黑,妇人家又胆小,吓得说话不利索,“平日里就是砍柴种庄稼过活的?”

  “是……”农妇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家里没男人,娃娃又小,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

  那农妇说话心不在焉,脚下不稳,忽然踩着块石头,趔趄半步,小姑娘惊呼一声,吓得哇哇大哭。元佑连忙回身拽住农妇的手臂:“小心点儿。”

  “娘,咱们回去……”

  听着小娃娃吓得直哭,元佑一阵心疼,他掂量掂量背上的柴火,想了想:“嫂子,这些应该够用几天了,你看这孩子都吓哭了,咱还是先回去吧?”

  “不够,不够……”农妇声音渐渐弱下去,“小哥,再帮俺多拾些吧……”

  元佑为难:“入夜了,这山里危险,咱们明早再来,成不?”

  “娘,回去……”孩子伏在娘的衣襟里大哭。

  黑暗中看不清农妇的表情,她用力拍拍孩子的背,语气颤抖,恨恨道:“哭,就知道哭!娘不都是为了你?让小哥再往前走走,多劈些柴……”

  “嫂子,别打孩子,别打孩子!”

  元佑连忙劝住妇人,继续扛着柴火往前走,心里却不是个滋味。

  方才听着她的语气,感觉怪怪的,又说不出哪里怪。

  ——他想起自己的娘,爹跑了之后,娘也是这般含辛茹苦地把自己养活大,一个柔弱的妇人,干完了所有男人干的活儿。

  那时候他还小,不懂事,时常被山里的什么怪声吓哭。

  每次他一哭,娘就心疼地把他抱在怀里:“佑儿,咱马上回去,咱马上就回去成不成?佑儿莫哭……”

  这世间慈母,在听见自己的孩子大哭之时,会是什么反应?

  再铁石心肠也会心疼,何况嫂子看着是真爱孩子。

  为何嫂子会这么恨铁不成钢?

  元佑琢磨不明白。

  他继续往前走,不知摸黑又走了多远,再抬头,远方草丛间却隐隐响起了一声哨音,像是林间走兽的呜鸣。

  元佑瞳孔骤缩。

  他常年与军中将士玩闹接触,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这是军中潜伏的信号!

  哗啦——

  木柴从元佑宽厚的肩膀落下来,农妇吓了一跳,抱紧了孩子抬起头,却见元佑已怔怔地转过身,朝着自己望过来。

  “嫂子……”元佑声音微颤,“你骗我?”

  农妇颤个不停,几乎带着哭腔,强行笑答:“小哥,哪里的话……”

  “你根本不是去买菜,你是去告官……”元佑握紧了手里的劈柴斧,怒气上涌,声嘶力竭,震彻山林,“你骗我!”

  农妇如同被雷霆劈中,抱着孩子瘫坐在地。

  “擒拿人犯!”

  树丛间响起人声,数道人影窜出来向着元佑扑去,元佑大怒之间挥斧一劈,竟直直劈中了最前面那官差的面门,再狠狠拔出,鲜血泼洒。众官差被他这狂怒震慑,不敢上前,只能任着元佑一顿乱劈,骇得步步后退,眼看着他窜入林子里,发了疯一般往山下跑去。

  “哥……”

  哥……这毒妇把自己引出来,那哥呢?!

  狭窄的土屋里一片狼藉,桌椅翻倒,瓷器碎裂,处处皆是打斗劈砍的痕迹。

  血珠顺着男人的刀尖滴落,他缓缓垂下刀尖,向着吴云步步走去:“吴副官,你重伤未愈,我是趁人之危,太守的命令,对不住。”

  他知道,对方身中自己两刀,新伤旧伤叠加,已是苟延残喘。

  吴云方才又被一脚踢飞,狠狠砸翻了木凳子,倒在满地血泊中,他慢慢地支撑着上半身,粗重喘息声不止,冷冷抬起头望向男人。

  他大腿上各中对方一刀,深可见骨,俨然已是此生再站不起来。

  “吴副官,把都尉给你的信交出来,跟我回乌城,或许太守能放你一条生路。”

  “生路?”吴云吐出一口腥咸的血,朝着对方蔑笑一声,“你是把我当傻子唬呢?这些年死在你家太守手底下的亡魂,不说上百也有几十,他就不怕冤魂夜夜来找他么?”

  男人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缓缓抬起一只脚,朝着吴云腿上刀伤用力踩了下去。

  痛意瞬间席卷全身,吴云脑中一片空白,惨叫出声,血流不止。

  “吴副官,最后问你一遍,信在哪里?”

  男人的脚从他的伤口上离开,吴云重重喘息着,感觉神智勉强被拽回一缕,他往上提了提嘴角,微弱出声,却分明是轻蔑语调:“区区逆贼……也想窥伺我大瀛江山……”

  刀影明晃,长刀向下,直直贯穿他的胸膛。

  不知过了多久。

  他听见沉闷的“扑通”一声,是什么人无声倒地。

  随后是元佑撕心裂肺的哭喊:“哥——”

  ——元佑匆匆跑进屋的时候,正看见屋内一片狼藉,满地刺眼的鲜血,哥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柄血淋淋的长刀。衡远手下那只走狗正背对着他,翻箱倒柜,找着什么。

  元佑脑中嗡一声,一片空白。

  他也记不清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只知道再清醒过来的时候,自己正高高地举着斧头,要再朝着倒地的男人劈砍下去。

  那男人被他骑在身下,头颅不知被砍了多少下,脑浆迸裂,不成人形。

  元佑咣当一声丢下斧头,睁大了眼睛,抬起双手,看着自己满手的血。又忽然想起什么,连滚带爬地在血泊里冲过去,跪坐在地,双手颤抖地、紧紧地拥住哥,不住地张嘴,却只能发出几声破碎的音节。

  “哥啊……哥……”

  元佑已说不出其他的话,他朝着自己的脸,狠狠地锤了下去:“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哥……”

  “哥……哥你疼吗……”

  吴云几乎已经感受不到这剧痛了。

  他仿佛全身浸在烈火之中,被一寸寸地吞噬。这江山千百年,有无数像他一般的兵被风云寸寸掩埋了身躯,待铭记他们姓名的人也终将死去,这世上就再不会有他们存在的痕迹。

  就像哥,就像崔武、石头……

  或许叛军的铁蹄终会踏上这片他所保护的国土,或许会有人踩在他尸骨化作的黄土上,厮杀着呐喊着,将那些逆贼的利刃斩断。

  但这一切都不再与他有关。

  幸好元佑还活着,还有元佑,代他去看看他死后几十年的世间,代他去完成那些再也无法亲手完成的事。

  “元佑……”吴云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的胸腔中盘旋着飞走,“信……缝在我的衣襟里,你……”

  元佑却立刻听到了这气音,他泣不成声,双手颤抖着扯开吴云的衣襟布料,将里面妥善珍藏的小圆筒小心翼翼地收起。

  咣当。

  在他翻动之时,一面铜镜同时掉落下来,那是哥随身带着的。

  吴云几欲归入死寂的心脏,忽然再次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他慢慢地伸出手,在镜面上划动几下,缓缓出声:“老方……”

  镜中传来男人陌生的嗓音:“阿云?怎么了,你在哪?”

  “老方……”吴云慢慢地笑起来,咳出血沫,“你不是老方,我三年前就知道……”

  镜中沉默了一下。

  男人的声音忽然急促,似乎料到了什么:“今天……是今天?你是在今天死亡……你在哪!别动,我去找你!”

  吴云不答。

  “阿云,阿云你在哪!回答我!”

  元佑泣不成声,哥安静地躺在他的臂弯里,听着镜中人焦急的狂吼,慢慢地唇角上扬。

  孩子的哭声在院门口响起。

  屋外匆匆跑来一个人影,元佑红着眼睛抬起头,那农妇竟迷迷糊糊地跑了回来,看着满屋的血迹,骇得呆愣在原地半晌,哭出声来:“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俺也是没办法,男人不回来,只剩下俺一个……他们对俺说,只要照做就有银子领……”

  “你这毒妇……”元佑已经连嘶吼都没了力气,“哥……和石头是玉关城的战友啊,是你男人的战友啊……”

  妇人瘫坐在地,爬过来几步,不住磕头。

  “嫂子……”吴云慢慢出声,“石头他……过得很好,玉关事情多,暂且还回不来……”

  元佑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张了张嘴,忽然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心口,剧烈地喘息起来,哭声喘声混杂在一起。

  在二人的哭声里,铜镜的喊声中,吴云的瞳孔慢慢黯淡下去。

  最后这一句,他也不确信自己究竟说出口没有。

  “哥,咱俩一起投胎去,下辈子,咱们投胎成一家人,亲兄弟……”

  但他确信。

  哥确实听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

  远方渐渐破晓,院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那是官兵们步步逼近。

  农妇还在哭。

  元佑小心翼翼地放下吴云冰冷的身子,木呆呆地站起身来,慢慢地拎起了染血的斧头,走向农妇。

  他五官狰狞扭曲,举起斧子就要朝着啼哭不止的妇人砍下去,却忽然被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惊醒。

  “娘——”

  元佑如梦惊醒,他一低头,正与一双惊恐的黑眸对视,孩子扑过来,依偎在娘的怀里。

  元佑举着斧头往后踉跄几步。

  他咣当一声扔下斧子,朝着吴云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几个头,飞快起身,大步远去,迅速地翻窗而出,顺着后墙翻出去,在官兵们的围捕声中,踉踉跄跄地一路狂奔,栽入隐蔽的林子里。

  元佑在小溪旁洗衣女们的惊呼声中,跃入水中冲掉身上的血腥,又抢了几件男子衣物,很快消失在女人们的视线尽头。

继续阅读:第八十一章 将军令·苏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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