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京城正沉浸在新年的气氛中,夜空不时被交替的烟火照得亮如白昼,不比与下方千家万户挂起的灯笼黯上几分。
丞相府内亦有婢女下人忙前忙后,有的忙着踮脚挂灯,有的忙着去后厨帮工,苏相这性子一向寡淡,不喜参与民间热闹的节日,唯独这样的大节,大人脸上才能多出一丝轻松的神情。
“哎呀,笨手笨脚,你挂歪啦。”
“我才没挂歪,是你眼睛长歪啦!”
两个年纪尚小的婢女正忙着挂灯,一个非说另一个挂歪了,气鼓鼓地斗起嘴来。
“依本官看,再往左些比较好。”
清清淡淡的男子嗓音响起,略带笑意,两个小婢女没料到不远处忽然多出个人,目瞪口呆地转过头去,看见苏鹧那张白净带笑的脸,连忙恭恭敬敬应了声:“大人。”
“哼,我就说你挂歪了吧。”婢女们一边暗暗斗气,低低嘟囔着,一边站在凳子上,兴冲冲地踮起脚去拨弄那暖黄的灯笼。苏鹧的面容映在那融融辉光下,愈发显得清雅,出言叮嘱:“小心点。”
“嘿咻,嘿咻……好啦,大人你看现在怎么样。”小婢女拨弄着灯,回头看看苏鹧。
“好,慢点下来吧。”
大人这个大忙人整天都见不到影,今天好不容易说上话,可比严肃的管家温柔多了。那小婢女一边美滋滋地想着用月钱买些什么好吃的,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地上迈去。
“大人!”
府邸正门冷不防冲进来个黑衣少年,手里还抓着个铜镜,鬼似的几个健步跃过了石阶,他这一声太突兀,吓得小婢女一个趔趄往下摔去,旁边那小姐妹惊呼一声捂住了眼。
“嗯?”黑衣少年练了副好身手,眼看着这傻乎乎的小姑娘朝自己摔过来,他下意识连忙伸出双臂一接,正好将小婢女接在了自己臂弯里。
少年皱了皱眉:“你干嘛。”
小婢女惊魂甫定一抬头,看清少年不苟言笑的脸,又看自己正靠在人家胸膛,忽然怒气冲冲地锤了他的胸口一下:“好你个重明,吓死我了!”
小婢女怒气冲冲地挣扎下来跑了,另一个小婢女连忙去追,两人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苏鹧笑得意味深长:“重明,你也该长大了。”
重明一头雾水地目送小姑娘跑远,满脸榆木疙瘩样:“大人,什么长大?”
怎么自己捡来的孩子都这么榆木疙瘩?苏鹧眼前忽然浮现起少年张浔的模样,小时候圆嘟嘟的还甚可爱,谁知自打长成个少年,就终日幽幽垂着眼,研究药方。
“张浔,我回来了。”那是青年时候的自己,冒着风雪刚回来,“今天在家做了什么?”
“读黄帝内经。”少年捧着书。
“除了这个,还做了什么?”
“读百草纲目。”少年微微一斜眼睛,“你不是要科考了么?你为什么不读书去?”
青年苏鹧:“……”
苏鹧从刹那回忆里抽身,轻咳一声:“这镜子怎么了?”
“大人,之前遇到一个奇怪的男人,他手里也有贵客给的镜子,我们俩阴差阳错互换了。”重明几步过来,把镜子递过来,“里面忽然有人说话,您看怎么办?”
果真不出贵客所料。
苏鹧心里莫名地苦了一下,他接过铜镜拨弄了下,里面果然传出焦急不客气的声音。
【“喂,喂,你还在吗?谁家瓜娃子捡了镜子不还啊!”】
重明皱了皱眉。
苏鹧拍拍他的肩,笑了下,轻描淡写地开口:“回来吧,辛苦了。”
他随即伸出指尖,关掉了通讯键,还给一头雾水的重明:“无妨,贵客来了一趟,已经与本官谈过如何应对了。”
“他连这个都料到了?”重明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后似乎不想让大人看出来似的,又换上了内敛故作老成的脸色,“真是个厉害人物。”
苏鹧微微点头,与他一同站在府邸正门后,静静望向门外的市井,越过来往叫卖的贩子或宾客,穿过绣纹华贵的官家马车,最远方正是夜幕连江水,天上烟火,水中倒影。
京城年年都是这般的好风景。
重明站在一旁,看出大人此时心不在焉,出声问道:“大人,您在想什么?”
“本官在想,若为了心中所念,使这风景都不复存在,是否罪孽滔天?”
重明迷茫地看着他,回答不出。
“假如这一切本来就是错的,又当如何?”
“大人……”重明这次是真的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了,他正想着要如何回答才好,忽然听见大人轻轻笑了一声,拍拍他的肩,轻声叮嘱:“去吧,做你该做的事,今夜注定多事。”
重明精神一振,想起多年来那神秘贵客与大人的精心策划,点点头,果断地快步出门,朝着南城门的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鱼涌般的人群里。
婢女下人来往穿梭,不时有人问候,在府内府外一片忙碌声中,苏鹧静静地站了半晌。他想着贵客不久时临别前留下的话,想起他临走前掀开斗笠的那一面。
他看见男人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却依然面无表情,说出的话仿佛事不关己。
“我就快离开了。”……
南城门,黑衣少年隐入茶摊人群中,时刻盯着进出的马车与行人。
此时巍峨的南直门向两侧里敞,状如雁翅,迎接来往川流不息的马车与挑担的行人,有举家来京城过节的百姓,有带着乐妓游玩回来的权贵子弟,还有那成队经过的马车,这是姗姗来迟做生意的商人,或半路遇了匪人,或中途遇天灾耽搁了,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中显得颇垂头丧气。
“过!”
盘查兵低头在簿子上勾下一笔,挥挥手放行。城里最热闹的时候,恰是他们最忙碌的时候,各个官署都布了人手在各个城门盘查,生怕有行踪可疑的歹人趁乱混进来。
今晚这任务重大,尤其是运货的马车更要细细查看,这其中不乏各地送进皇宫进贡的马车,车上大多装着令人眼馋的宝贝,琳琅满目,有些珍奇的东西寻常百姓一辈子也见不到。
盘查兵转眼记完了簿子,又抬头向下一队马车打量过去。这队马车大抵有七八辆,赶路的几个车夫皆戴着皮帽子,俨然是从严寒之地赶过来的,打头那汉子脸上刻着一道深深的疤,看着绝不是什么良民。
“车上什么东西?”盘查兵将他打量个仔细,皱了皱眉,示意手下逐一入车查看。
汉子倒是一副见惯了大场面的样子,不失尊敬地笑了笑,嗓音带着奔波的沙哑:“官爷,外地来进贡给圣上的,耽搁不得。”
汉子报出了一个名字,盘查兵愣了愣,那名字俨然是没什么可疑之处。他正要说话,几个手下已经小步跑了回来:“长官,车里是珠宝首饰和许多玉佛像,这些赶路的马夫也没带刀具,就是其中有个面目骇人的,您看……”
盘查兵皱眉:“带上来。”
“马夫”们垂着眼站在一旁,看着那“面目骇人”的男子被官兵从马车里拽出来,和那领头的刀疤男人比起来,他似乎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见了官兵有些发懵。待他一抬头,几个盘查兵却不约而同地抽了口凉气。
这张脸被烈火灼烫过,几乎没一处好肉,只见红肉翻起,令人心惊。
“草民的儿子,第一次带出来跑货……”汉子恨铁不成钢,一拍对方的后脑勺,“还不赶紧见过军爷!”
满脸伤疤的男人一开口,年纪果然不大,畏畏缩缩的模样:“见过军爷。”
见几个盘查兵犹豫不决,似乎就要在薄子上勾下一笔存疑,汉子连忙从腰间摸出个令牌递过来:“对了,上头让入城时给军爷看,瞧我这记性。”
盘查兵接过来一看,心中大石终于落了地。
这令牌是真的,果然不假,更何况皇宫正门还有重重盘查,宫人自会把这些宝物带过去,不会留给任何人行刺的机会。
“过,走吧。”
盘查兵一挥手,汉子连声道谢,朝着几辆马车挥挥手,吆喝一声。
在满街热闹的嘈杂声里,数辆马车颠颠簸簸地入了城,穿过城拱门,京城的繁华之气立刻扑面而来,与任何地方都大不相同。赵昱背对着盘查兵,忠厚老实的表情敛了一敛,眼中闪过一丝狂喜的光,随后被强压下。
快了,就快了……
李暮云也沉浸在这一派热闹的气氛中,热泪又湿了眼眶,他想起昔日在江南,与兄长一同过元旦时的模样,转眼这世上竟已再无人陪他共度佳节。
方才面对盘查兵时惊了一身冷汗,李暮云这才缓和些许,忽然被人一拍肩膀,他吓了跳,连忙转过头去,与赵昱情绪复杂的眼睛对视。
“小子,这十八尊玉器,到时候我买通守卫,你先跟着宫人带进去九尊,莫管我们。”
复仇在即,李暮云自然一切听从对方的,他已了解计划,只无声点了头。
赵昱只顾着继续往前走,因心情激动,他的脚步稍快。
按着计划,今夜就是最后一夜,无论刺杀成功与否,入宫行刺之人都不会活下来。
李暮云心情怅然,正跟随车队缓缓走着,盛大的烟火忽然自他们眼前猛地炸开,霎时亮如白昼。李暮云惊讶地抬起头,这烟火正是在不远的某处点起来的,如花蕊层层绽放,从未见过。
他也未注意人群中匆匆走远的黑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