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游仙儿穿着单薄的囚衣，在来往百姓们惊诧的目光里，缓缓立在原地，抬起头。
天水县上空层云灰白，几片雪花落在他脸上，起初只是寥寥几片飞雪，在风里渐渐加大，化作鹅毛般的雪片，从天穹冲飞下来，扑面而来。游仙儿在风雪中微微眯起眼睛，仿佛化作一尊雕像。
下雪了……
风里飘来唢呐哀乐声，从若有似无到渐渐清晰，纸钱飘飞了漫天，那是为茵儿送葬的队伍。游仙儿望过去，看见送葬的队伍后，踉踉跄跄地跟着个白发小孩，还有个布衣妇人苦苦追着他。
“阿川！”
“阿川，回来！”……
白发小孩置若罔闻，只是追在送葬的队伍后面跑，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次摔倒在地，又立刻爬起来，继续跟上去，口中不停哭道：“茵儿，茵儿……”
一切正如当年。
游仙儿看着那个哭喊的孩子，倏忽间像是也回到了孩童时代，那个接连失去一切的孩子，他开始畏惧人群、畏惧大雪、畏惧娘的步步跑远。他快步地朝着妇人跑了过去，一把拽住妇人的手臂，将她往城外拖，唢呐声淹没了他的呼喊：“娘，快走！快走啊！”
这么个瘦骨嶙峋还穿着囚衣的男子忽然跑过来，妇人惊恐地抬起头看着他，将胳膊拼命地往回拽，另一只手不住捶打着他，发出恐慌的尖叫声。
“快从这里出去……”
“救命啊！有疯人拽我！”
“娘，这里有瘟病啊，不能回来……”
妇人不住高呼着救命，将许多百姓吸引过来，惊恐地看着正拉扯的这两人。
妇人好不容易挣脱他的手，飞快地向阿川的方向跑去：“阿川，阿川快跟娘回家！”
游仙儿徒劳地追上两步，哭道：“娘，是我啊……”
妇人牵起阿川的手，快步消失在浩荡的大雪中。
百姓们围着他，低低议论着。
“这、这好像是仙家！”“他不是疯了么？”“果然疯了”……
游仙儿用袖子抹了抹脸，抬起头，向四周望去，这些旁观的人脸，在他眼中忽然纷纷化作了面色惨白的尸首，一场风雪过后，冷冷地逼视着他。
“你们听我的，快离开这里啊，离开天水县——”
风雪声呼啸，将他的呼声吞并，众人站在风雪里，脸上显出不同的神情，或惊异，或唾弃，或可悲，定定地注视着这个昔日走在云端的仙家，看着他一朝跌入风雪中，动作慌乱，语调疯癫地高喊着什么。
“瘟病就要来了——”
无人回应，无人相信。
他冲过去，抓住一个卖糕饼的贩子的箩筐：“小王，你平日最信我的话了，对不对？这里马上就要出事了，你快带着家眷离开！”
小王惊恐地看着他，甩开他的手，眼神不自然地挪开视线：“你、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啊！”
一个汉子低低议论着什么，他跑过去推搡汉子，将他往城门口的方向推：“你不是在酒楼与我说过话？快出城去！”
“呸，你个骗子！还想装神弄鬼！”汉子怒目圆睁，一把将他掀翻在地。
他被一双苍老的手扶住，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转过头去，是老门房那张垂老的脸。
游仙儿连忙抓住老门房的双臂：“你……你见识过仙君的！仙君说这两天就有瘟病来了，让你们快跑！”
老门房悲伤地看着他，低低开口：“仙家……你且回去缓一缓吧。”
“你也不信我吗……”游仙儿睁大了眼，眼中的光彩忽地熄灭，嘶哑喊出声，“你也不信我吗！”
“大胆术士，擅自越狱，还敢在此行骗！”
风雪中传来一声厉喝，匆忙脚步声响起，百姓们惊慌退后，几个官差冒着雪跑来，欲将他押往大牢。游仙儿挣扎太甚，被官差狠狠地挥了一拳在脸上，他踉跄几步，又被几个官差狠狠按着肩头，重新押下。
“走，回去！你也离死期不远了！”
游仙儿看着四周神情各不同的百姓，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被官兵往口中塞了团破布，再说不出话来。
雪下得愈盛了，吹得街上大红灯笼左右摇晃，不畏冷的孩童笑着跑过市集，几个大人穿着冬衣迈出门来，捂着一只耳朵，另手举起一串爆竹，小心翼翼地点燃了，爆竹发出噼里啪啦的热闹响声，与欢笑声混在一起，被雪风吹远。
不多时，一个穿着青蓝道袍的道士匆匆跑来，环顾四周，似乎在找寻什么。
“哎，道长，要来点儿啥……”贩子瞧见商机，连忙一路小跑过去，殷勤地开口。
他话未说完，忽然被道士一把抓住了衣襟，厉喝问道：“那个神棍……不，那个游仙儿在哪！”
贩子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一指牢狱的方向，这才被道士松开衣襟。
贩子一溜小跑，远了。
已经被抓回去了？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没能见着神棍最后一面。
与神棍分别之后，陆少川回了局里一趟，把情况大致告诉了局长，让小白替他去一趟游仙儿所述的时间地点，去那小村落寻找迷失在历史中的四十七号。
“既然让他替你去，你可有什么要事？”局长问。
陆少川定定地看着鸿怀古：“局长，我想最后再穿越一次，去见他一面。”
不以出任务为目的的穿越，当然得不到批准。
他死缠烂打了局长许久，局长揉着额头，终于点了头：“早去早回。”
“道长……”
听闻雪中有个颤巍巍的苍老声音唤他，陆少川转过身，却见是那吴府的老门房。
“道长，仙家说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陆少川忽然语塞。
倘若这瘟疫其实与四十七号的病无关呢？
“或许是。”他站在这场豪雪中，微微眯起眼睛，缓缓回答，“或许不是。
“如果是我，我信他。”
几个听见他说话的百姓面面相觑。
雪下的真大啊。
陆少川不顾几个百姓好奇的目光，径自拿起通讯器，朝着里面问道：“喂，小白白，你那边怎么样了？”
通讯器里传来小白的声音。
【“啊……陆前辈，我正在找，恐怕还得多等一会儿。”】
天水县百姓的日子依然这么过着。
虽说这仙家发疯，所说的话必然不可信，但近年积攒的名声在此，更有百姓议论着，说当日还有个道士也说了同样的话，一时县里不禁人心惶惶，却无一人率先从城里搬出，唯恐被人笑话了去，只能这么直挺挺地等着。
到时是真是假，自然见分晓。
两日后，县内传开消息，游仙儿被下令斩首。
元旦还未过完，虽赶上了秋冬两个好时节，却不宜处斩，只是云县令因这术士痛失爱女，情有可原。民间流传，这游仙儿本应是凌迟处死才可赎罪，云县令却想起小茵儿那丫头平日极善良，若偷偷回魂过来瞧，见了凌迟那般血腥的场面，必是要做噩梦的，遂作罢。
临近午时三刻，人犯被两个狱卒从牢狱里押上囚车，瘦削的白发男子跪坐在囚车里，双手紧紧地握住木栏杆，却是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瞧着四周，不知在打量什么。
百姓们只当是疯人的癔症，哄笑着往囚车上吐口水，扔石头等物什，将游仙儿的额头砸破，鲜血缓缓顺着苍白的脸流下来。
一个看热闹的百姓高举着石头便要抛过去，却冷不防被人一把抓住手腕，他挣扎几下，竟动弹不得，四周百姓皆惊讶地回过头去，见是个青蓝道袍的年轻道士，面无表情地冷冷道：“谁再扔一个，贫道让他提前飞升。”
众百姓缩了缩脖子，怒不敢言，怏怏作罢。
午时三刻，人犯被押至菜市口。
游仙儿在众目睽睽下被狱卒一步步押上刑台，他抬起眼，缓缓环顾四周。清雪从天际飘落下来，落在脸上，传来丝丝的凉，他看见是云大人亲自监斩，声音压着悲痛与沉沉怒意，从雪中飘来。
“你还有什么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