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面人流汹涌。
自画舫出来,月上柳梢,万家灯火暖春风。
歌舞渐起,歌声曼妙,在晃荡着斑驳月光的河面上,少女们对影自怜,柔情化作一池春水。
花玉枝回头望向那酒楼。
娑萝也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眼里光芒闪烁,半响才轻叹道:“都是些可怜人。”
画舫里,绫罗遍地。
今天晚上,客人出奇的稀少。
姑娘们嘻嘻哈哈地弹着琴,自顾自唱,不时小酌两杯,猜花词,对词谜。
王妈也由得她们去了。
这是她们罕见的自由与快活时候。
不用再顾忌男人的脸色与打骂,不用再虚情假意奉承于人,欢声笑语里夹带着伤感的曲调,这是风月楼里唯一发自真心的歌声。
玉娘倚在窗边,捧着脸,望着这一池风月。
波光粼粼,碎珠撞玉。
今夜她来了葵水,所以才没有接客,被王妈安排在楼下屏风后跳舞。如今灯火渐熄,她也就停了舞,上了楼,进了自己的房。
也许是女子正柔弱的时候,对于外面那些闹嚷,她心里生了厌。望着滔滔的水面,她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回忆太过久远,久到费尽力气,也只得模糊一片。
但有三两件事,在她的回忆里,却是栩栩如生。
她从小出生在落鸿泽的渔家,两三岁刚会走的年纪,她就会了水。闲暇的时候,母亲抱着她,坐在船头哼歌。
落鸿泽是一片湖,每年冬天的时候要落无数越冬的鸿鹄。头顶上的一片,落下来的时候,像是下了场大雪……
母亲就背着她,在这片大雪里捞起捕鱼的网兜。母亲的手冻得通红,每次在抱起她之前,都要搓好久,直到双手暖暖和和,才能给她擦一擦脸,理一理身上落下的鸿鹄羽毛……
她还记得母亲唱的歌,声音清,脆,传了好远好远。四周都是雪白的鸿鹄,母亲撑着长长的竹蒿,在鸿鹄的鸣声里放声歌唱,在这一片白雪里撑船穿行。
母亲的歌声在她七岁的那年截然而止。
那个酒鬼父亲,在白盐都拿鱼肉换酒钱的时候,听说有克妻的男子要出高价买妻,当即心动,回来绑了母亲去卖给他。
那户人家不要她这个女儿,父亲就提溜着她,仿佛是提溜着一条小狗一般,转眼就进了风月楼。
三两银子,就是她这条贱命的价格。
后来她听说,母亲想要来找她赎身,偷了那户人家的三两银子,被那人家发现后吊在院子里,活活打死了。
人命如草芥。
玉娘轻轻地放开嗓子,借着夜风,歌声在江面传出很远。
夜风微凉。
在这歌声婉转里,江面上忽然响起一阵笛声。
像是和她相呼应似得,那笛声婉转幽咽,起初时与她的曲调相差甚远,转折起伏皆是生硬。
玉娘随着他去。
那笛声起初幽咽,而后轻快,旋即慢慢地跟了上来。
曼妙的歌喉和清幽的笛声合在一起,倒是分外有趣。
一曲毕了,玉娘有些惆怅地望着江面。远处笛声未停,听着声音,似乎还是朝着自己这边来了。
她有些好奇地捧着脸,看着笛声传来的方向。
船身忽然一震,前面有舵夫大喊道:“哪里来的船,这般不长眼,直接撞到咱们的船上,这么大的灯笼,眼瞎?!”
身侧忽地传来一阵议论声,几个穿红着绿的姑娘挤到玉娘的身侧。一个露出半截胸脯的年轻女子穿着美艳,胸脯都压了过来。
玉娘嫌弃地看了一眼旁边挤着自己的姑娘,拽了拽地上垂落的红纱披帛,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挤什么挤,撞个船罢了。”
那个姑娘被她一骂,瑟缩了一下,刚刚还满脸笑容,此刻连忙闭了嘴。
玉娘最是潇洒成性,自来性子最傲,也备受客人们喜爱,招惹不得。
船身摇晃了一下,前方船夫骂道:“你做什么?撞了我们的船还想找我们的姑娘!滚,快下去!做梦呢你?!”
水面的风将话音吹得七零八落,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
浪潮一波一波涌动,水面倒映出半轮月。
玉娘枕着半条玉臂,其他几个姐妹皆是嬉笑道:“还以为有什么热闹看呢,这就没啦?”
说罢,便挽着胳膊,扭着腰肢离开了。
玉娘倚在窗旁,前方再无动静,那笛声也再无响起。水面波光粼粼,那半轮月映在黑色的夜里,天上,水中,皆是月。
水面忽然哗啦一声。
玉娘愣住了。
那一轮月被打碎,水面上冒出一个头。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公子,穿着一身月白的衣裳,浮在水里望着她。
那人狼狈极了,生得一张不食烟火的脸,脸被夜里的河水冻得煞白,被月光一照,尽是寒霜。
湿漉漉的黑发紧贴在他的脸上,穿着的衣裳看上去便是不菲。
玉娘倚在窗边低头望着他,那人浮在水里,也看着她。
他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在那一池碎开的月色里,仰起头,充满了期待和惊艳地问道:“刚刚的曲子是你唱的吧?真好听。”
他冻得瑟瑟发抖,脸上笑容却是天真无邪,望着玉娘,有些局促地说道:“那人不让我上船,我只能游过来见你了。姑娘,你真好看。”
玉娘看着他,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整颗心都几乎要跃然而出。
他还浮在水里,满脸爱慕,慢慢地游过来,伸手在腰间摸索了一会儿,从腰带上摘下来一块玉佩,想要递给她:“我叫容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玉娘望着他,他真是狼狈而可爱。
她捧着脸,却没有伸手去接:“我叫玉娘。”
他泡在河水里,笑起来天真无邪。
旁边水流涌动,浪花四溅,一个侍从模样的人游了过来,慌忙道:“公子,公子!快回去吧!你这是做什么?”
几个听到声响的姑娘又去而复返,挤到窗边,望到那水里浮着的容易,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嘻嘻笑笑道:“这又是哪家的公子,怎么落到了水里去?还不快上来擦一擦,让咱们给暖暖身子?”
那个侍从一把拉住容易,听到这上面的娇笑,脸上露出明显厌恶的神情,嘴上劝道:“公子,咱们回去吧!若是老爷知道你落了水,可会要了咱的命!”
还有后半句,他吞进了肚子里。
若是老爷知道你跟青楼画舫里的姑娘见了面,指不定会扒了自己的皮。
看着那侍从脸上的厌弃和欲言又止的表情,玉娘的心里莫名地生出一抹落寞。她朝旁边的几个姐妹们板着脸厉声呵斥道:“热闹看够了?还不各回各房,这么有精力勾男人,平日里怎么没见到几个留住人的?”
几个姐妹被她骂得一缩脖子,也不知道平日里嬉笑怒骂皆是随性的玉娘怎么突然发了这么大的火,只得离开。
有人低声骂道:“这个贱蹄子,今天真不知道吃了什么火这么大,平日里仗着客人喜欢,对我们大呼小叫就是够了,如今还真把自己当妈妈,为所欲为,迟早得被人收拾了。”
看着她们走开,玉娘回过头来。
容易还是伸着手,手上拿着那枚玉佩,用尽全力捧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旁边的侍从好说歹说,他就是望着玉娘,一脸期待,说道:“这块玉佩,我送给你,玉姑娘。”
旁边的侍从大惊失色,这才看清他手里握着的是块玉佩,当即喊道:“公子,你疯了吗?把贴身的玉佩随便给旁人!她可是青楼娼妓!”
玉娘的神色渐渐冷下来,她拢了拢自己红纱披帛,将耳畔一缕散发拢在耳后,风情万种地一笑:“公子,玉娘来了葵水,这几日不会再接客。若是公子想和玉娘一夜风流,再过几日来便是。只需几两银子,不必这样花大价钱。”
旁边的侍从一脸震惊,继而脸上浮现剧烈的愤怒,骂道:“不知廉耻!”
容易转过头去瞪了他一眼,侍从讷讷地闭了嘴,但依旧心有不甘地看着她。
玉娘朝他抛了个媚眼,继续说道:“若是公子愿意,我们风月楼还有许多姑娘,她们侍奉得不比玉娘差到哪里去。”
容易浮在水里,脸上浮现一抹显而易见的失落。
他像是孩童一般脆弱而悲伤地说道:“玉姑娘,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
望着他悲伤的面容,玉娘也觉得自己似乎太残忍了。但她很快将脸皮压了下去,将那一抹于心不忍给抛之脑后,万般娇媚地说道:“那无功不受禄,容公子这礼,我可受不起呢!”
容易却还是捧着玉,伸着手,像是一个纯真的孩童,小心翼翼地将珍贵的糖葫芦献给自己最喜欢的人。
他郑重地说道:“你的曲子很好听,玉姑娘,我只是想再听你唱歌。”
旁边的侍从急得不行,见实在说不动容易,便将目光转向玉娘,既是怨恨又是愤怒道:“公子送的东西,你还推辞什么?”
又加了一句:“别不知好歹!”
玉娘这才伸手接过玉,她将那玉放在手里,把玩片刻,这才笑吟吟地说道:“玉娘恭候公子的到来。”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个傻子。
容易游在水里,只傻乎乎地朝着自己笑,旁边的侍从又来劝道:“公子,回去吧!她都收下了,改天再来不好吗?”
容易见她将玉佩拿在手里把玩,月色婉约,映得她玉似得肌肤,欺霜赛雪。他痴痴笑道:“玉姑娘,你等着,过两日我便来找你。”
手中玉石温暖,是块好玉。
玉娘掩唇一笑,给他抛了个媚眼:“那玉娘可等着公子来光顾呢!”